先说中国广播公司邀请南老师前往,每周一次,为他们的员工讲授《易经》的事。
到了六月廿四日,已经讲了十几次,尚未讲完。那天南老师到了中广,听到一个刚发布的消息,中广董事长换人了。新任董事长是蒋孝武,也就是经国先生的次子。
这个消息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关系,但南老师心中却有了特别的反应。在讲演结束时,老师立刻对听众宣布,因有事要出远门,暂时请假,待回来后再来继续讲课。
那段时间,因为我自己工作很忙,未能经常到南老师办公室去,对中广《易经》课叫停并不知悉。直到有一天,一位在中广工作的亲戚,打电话来提到这件事,说发现南老师仍在台湾,不知何时能再来中广继续给他们讲《易经》。
岂知南老师说:“这事不便明讲,暂时不会再去讲课了。内幕就是因为新董事长换了蒋经国的儿子。”老师后来告诉我其中的道理。他说:
“假如有一天,这位新来的蒋董事长,也来听《易经》的课,下了课又客气地打招呼。再有那么一天,说是经国先生邀请茶叙,请问能拒绝吗?如果拒绝了,使人家难堪,还说我们不识抬举;如果接受了邀请,见了面,人家拜托你为他或为政府说些什么话,写一篇什么文章,你能拒绝吗?真拒绝了,人家有办法对付你,不拒绝的话,从此变成‘御用’文人,学术自由没有了,所以不如躲着他们比较好。”
说到这里,连带要提一件类似的事。有一个在美国的华裔科学家,常受邀来台指导科学计划的推动。那个年代,台湾科技很落后,这些科学家们只能短期前来协助,如果长期在台,就与国外先进科技脱节了,所以大都不肯长期留在台湾工作。
但是经国先生对科技发展是有先见之明的。他急需一位在台领导科技发展的专家,推动这项工作。
那一次,这位科学家又应邀暑假来台,说明是短期协助。但当他步出飞机时,忽然看到经国先生在下面恭候。这位科学家心中一惊,知道自己走不成了。他真的留下来了,他对科技发展实有贡献,只是牺牲了个人的选择。
谁能对礼贤下士的人说不呢?更何况这位礼贤下士的人,为的是国家社会呢!
其实,对科学家来说,除了牺牲个人的选择外,不会牺牲科学,所以没有太大的区别。甚至,对专门从事学术研究的学者,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们工作的对象多半是典籍、文章。就以钱穆先生来说吧,他走着学术的路线,蒋公及经国先生对他始终甚为恭敬,并没有要求他说什么,做什么。
但是南老师却不同,他自己曾说并非学者,他只是读了各式各样的书,又学了不少杂家的学术,希望把自己的所知所学,在社会上使人们落实于生活,达到知行合一。每个人如都能修养自己,社会的个体分子优秀了,才可能使品格提升。人的品格高了,才会有较理想的社会,人们才能有比较美满的生活。
这种想法与教化,是不能因人而丧失其客观性的,所以,在东西精华协会的宗旨中,早已说明不涉入任何政治;换言之,也不可被政治所左右。
南老师常开玩笑似地说,自己办了一个东西精华协会,是好玩的,不与任何人合作,以免因意见不合或方式不同而造成不愉快。人与人合作是很困难的,如果是做生意,合作不成顶多是赔钱了事。但文化却完全不同,绝不能轻率马虎,更不能成为工具,丧失原则。
南老师不但自认不是学者,许多学者也觉得如此。虽然许多学者承认南老师读过的书比他们还多。说南老师不是学者的原因,是他不太计较学术上的微末细节。举例来说吧,他常引用错误,在讲演的时候,引用《红楼梦》里的一首诗,他会说成《西厢记》,还不止一次地错引。这对学院派的人来说,是颇为严重的,但南老师注重的是诗本身的意义,至于究竟出在《红楼梦》或《西厢记》,并不是重点。
有人说,以蚕吐丝比喻南老师最为恰当。蚕吃了桑叶,却吐出丝来,可以织成料子,做衣保暖。如果没有蚕的贡献,桑叶永远是桑叶,顶多是中药里的一味。南老师把他读过的书、学来的各种学术,融化而变成一种教化,使它实用于社会人群,岂不就像蚕吃桑叶而吐丝吗?至于说哪一段丝是哪一片桑叶所变,也就用不着研究了。
说这个比喻的一些人,实际上是别有用心的。他们借这个比喻,骂那些半瓶醋的老师们,说他们好为人师,急于去说法度人,实际上桑叶还没有变成丝,所以虽当了老师,吐出来的不是丝,而是绿水。其实能吐绿水也算不错了,有的还是吃桑叶吐桑渣呢!
这也是一些人的笑谈而已,录此供大家一笑。
◎ 本文选编自东方出版社出版的刘雨虹先生著《禅门内外——南怀瑾先生侧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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