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南怀瑾先生:因缘际会三代情——忆张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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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本文是南怀瑾先生在香港时期,应邀追忆张冲先生的口述记录。从中可知八十年前南怀瑾先生在西南地区的一段往事。

张冲先生(1904-1941),又名绅,字淮南,又字怀南,乐清人,曾就读于交通大学北平铁道管理学院、哈尔滨中俄工业大学、哈尔滨法政大学,并到莫斯科短期留学。回国后,在东北从事秘密反对奉系军阀张作霖的活动,一九二七年三月被捕。东北易帜后,一九二九年出狱回南京。曾任哈尔滨国民党党部特派员、天津市党部委员、南京特别市党部书记、国民党中央组织部调查科(“中统”前身)总干事等职(负责情报工作)。32岁成为国民党当时最年轻的中央执行委员。“西安事变”中,张冲作为蒋介石的随行人员亦被扣押。抗战期间,先后担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办公厅顾问事务处中将处长、国民党中央组织部代副部长等职。曾参与恢复中苏邦交、第二次国共两党合作谈判、苏联对华三次巨额军援、联合国际反法西斯阵营等重大历史事件,为促成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和国共团结抗战,做出卓越贡献。病故时,国共两党首脑要人各致挽联,陈立夫致悼词,周恩来讲话高度评价了张淮南先生。周恩来还在《新华日报》发表《悼张淮南先生》的文章,充分肯定了先生为国共合作、团结抗日所作的杰出贡献。

本文记录者练性乾先生,1939年生于温州,1962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曾任新华社、文汇报驻外记者、《海外文摘》杂志社副主编。编著有《我看南怀瑾》《南怀瑾谈历史与人生》《南怀瑾著作诗词辑录》《南怀瑾历史纵横谈》等书。

 


 

 

 

 

因缘际会三代情

——忆张冲

 南怀瑾口述

练性乾记录

 

 

我一生研究佛法,深信人生的际遇有时是很奇妙的,只能用佛法的因缘才能解释。我同张冲先生(淮南、怀南),只有短短的几次接触,现在却成了三代的情谊。
 
今年(一九九三年)春天,乐清前县长屠锡清来电,说经中央批准,遵照张冲遗嘱,将他的棺木迁回故乡,墓地建设正在筹备中。屠锡清说:“听说张冲跟你很好,大家希望请你写一篇碑文。”我当时出于感情,满口答应,说:“应该。”张冲的孙子张俭若接通电话,开口就叫我老前辈,说自己对祖父的事情实在搞不清楚,希望我写点回忆介绍的文章,我也满口答应。我请他寄一些有关张冲的资料给我参考。
 
香港《文汇报》记者王大兆,也是温州人,一次来我家作客,也提起淮南先生,鼓动我写回忆文章。他说周恩来有一篇悼张冲的文章,问我看过没有,我说没有,很想读一读。王大兆很快给我送来。周恩来的这篇悼文写得很好,真有感情,没有党八股。
 
正在这时,又接到雁荡公司赵忠烈的电话,说邱清华先生来港,一定要来看看我。邱清华的大名我已久闻久仰。我同他的哥哥只有一面之缘,邱清泉在淮海战役时任兵团司令,在中国战史上也算一个名人。他们兄弟,哥哥是国民党,弟弟是共产党。当年蒋老头子曾责问邱清泉,你弟弟怎么跑到共产党那里去?邱清泉说,我也管不了。这些事当年都是很有名的。后来我也听说,温州的和平解决,邱清华是主要领导人之一。邱清华来时,见面一看,也是七旬老人。但他非常谦虚,叫我老前辈。我说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一说起来,原来他是淮南先生的女婿,他的太太张雪梅是张冲原配夫人高氏所生。
 
这些事都发生在今年春天。后来张俭若托人捎来有关资料,我都看了。关于张冲的生平业绩我无法作全面的介绍,我同张冲的交往,是在抗战时的重庆,短短的两三个月时间,他那时忙得很,我也忙,见面七、八次。作这篇短文,只是谈谈我同他的因缘,不偏向作史料凭证。
 
大约在一九三九年秋天,那时我二十二岁,担任大小凉山垦殖公司总经理兼自卫团总指挥。这个垦殖公司是由四川一批前清遗老遗少,以及不得意的军官,失意政客和江湖上的豪侠之士发起的,这些人有志于国家天下,又很散漫不羁。当时中央(国民党政府)需要兵力、财力、人力共同抗日。但这些人跟中央有距离,格格不入。这个垦殖公司的范围包括川南、滇北和西康,名义上是准备开发这个地区,实际上是想搞一个独立王国,建立了自卫团,组织兵源,把当地的土匪也拉进来。我这个总经理兼总指挥,二十来岁,怕别人看不起,就留起了胡子,冒充四十多岁。
 
当时,我实际上是光杆一人,无亲无戚,下面是一班乌合之众。但是四川军阀怀疑我是中央派来的。当时,国民党在四川有两个富于神秘的活动,是很厉害的,一个是康泽的别动队,一个是军委会蒋委员长的参谋团。当地军阀怀疑我不是别动队,就是参谋团的人,而中央对我又搞不清楚。所以当时我是身处孤危之地,环境复杂,真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这时有人向我建议,说:你的同乡张冲,现任军委顾问处处长,蒋委员长对他依畀很深,言听计从,你最好设法跟他联络。我一听,想起有这个人。张冲比我大十多岁,他在国民党里当官,荣耀乡里的时候,我还只有十二、三岁。关于他的身世、经历,我那时都不懂,但他带俄罗斯太太回乡,我们乡人去看热闹,这些印象都有。还有,我十一岁进乐清第一高等小学读书,只读一年就背榜毕业。那时的高等小学所学的课程等于初中的一半,能进入高等小学并毕业,在当时是不简单的事。而我从小受私塾教育,数学、英语都不会。后来,听我父亲说,多亏了高性朴先生的鼎力举荐。这位高性朴先生就是张冲的岳父,张冲元配夫人高氏的父亲。
 
正在我的垦殖公司处境尴尬的情况下,为我一个凭借,只好试试看,写了一封信给张冲。我也不知道他的地址,信封上只写上“重庆军事委员会顾问办事处”。信发出后,我并不抱太多的希望,想不到一个礼拜后,就接到张冲的回信。他在信中很客气,希望我立刻到重庆谈谈。我真是喜出望外,灰暗的天幕终于露出了一线曙光。
 
我立即出发到重庆找张冲。重庆遭日机轰炸,断垣残壁。那天傍晚,我找到他的家。女佣人通报后,张冲马上出来迎接,他拉住我的手,用家乡的土话叫我“童子痨”,“童子痨”是温州人骂小孩子的话,相当于北方的“小鬼”和上海话的“小赤佬”。初次见面,用这种称呼,相反的增加了亲近感,我们谈得很得意,他留我吃饭,鼓励我放胆去做。
 
后来,我到他家去过好几次,对我大小凉山垦殖公司,张冲没有给我什么直接的支持和资助,他只是给我出过一些主意。当时,有人利用林森主席出面,正在筹建一个西南建设公司,总经理的职务准备由朱铎民担任。他是朱味渊先生的学生,与我有同门之谊,张冲叫我同他连手。我考虑了一下,觉得不好,因为西南建设公司有孔祥熙参与,有点不便。西南公司后来也是半途而废。另外,当我谈起中央对我的公司可能有所怀疑时,张冲叫我不必担心,说戴雨农(笠)同他很熟,“你去看戴雨农,我也会同他打招呼。”
 
我为垦殖公司的事去找张冲,他对我后来的发展虽然没有多大的帮助,我搞了一两年就洁身而退。但张冲当年对我的鼓励和他告诉我的一些他个人的经历,却是永世难忘的。
 
他鼓励我说:“我看你这个人,其志不小,放胆去做,你怕什么?我三十二岁当中央委员,上过三次断头台(那是指他曾经坐过牢,青年时,担任中国国民党特派员,在东北被捕的事。)当今世界四大领袖,我见过三位,苏联的斯大林、德国的希特勒、意大利的墨索里尼。我们家乡出来的人,都是有大气派的,你我都是不平常。”
 
张冲当时担任军事顾问处处长的工作,负责接待联络苏联的军事顾问,责任很重大,而且很忙。那时,日本飞机对中国狂轰滥炸,中国的空军根本对付不了。英国和美国都不理,通过张冲的努力,把苏联空军拉过来参战,使空战有了转机。张冲的功劳是很大的,所以他在蒋介石身边的确是个红人。
 
有一次,在张冲家吃饭,我问起他的那位俄罗斯太太,他说:“童子痨,她早已回去了。”于是,张冲对我讲了一桩至今还鲜为人知的秘密。他说一次,蒋委员长突然叫他到苏联做一件事,但要他先同俄罗斯太太娜达分手,把她送回去。蒋给了他五万块钱,张冲把这笔钱给了娜达,把她送走。蒋介石给他的任务是把蒋经国从苏联弄回来。张冲到了苏联,找机会向斯大林提出这个要求,斯大林说:“好,答应你,但是你们把牛兰夫妻放了。”(这等于是变相的人质交换。牛兰夫妇是第三国际秘密派到中国的,抓牛兰夫妻的案子是国民党特工的杰作。)张冲提出要先见蒋经国,斯大林同意。张冲立即密电请示重庆,蒋老头子同意放牛兰夫妇。过了两天,苏联方面把蒋经国带来,张冲告诉他,他爸爸要他回去。张冲再次找到斯大林,他知道斯大林是个权谋善变的人,请他马上下命令放人。斯大林这时表现出大度,用俗话说就是人情做到底,同意蒋经国把他的苏联太太和他们在苏联所生的儿子孝文一起带走。张冲顺利地完成了这个任务,所以蒋老头子对张冲更信任有加。
 
这些都是张冲亲口对我讲的故事。后来我到了台湾,与当年同张冲有交情的温州同乡姚琮(味辛)和叶会西先生聚会的时候,谈起张冲,他们也说听他讲过这件事。但是,关于张冲受命把蒋经国弄回国的这一段内幕,据我所知,至今还未见之于公开发表的文字。
 
张冲只活了短短的三十七年,他生前为国家、为民族做的许多事情都具有高度的机密性,他自己没有留下文字数据就匆匆离去,对于他的死,当年也有许多猜测、谣传。现在张冲生前的同事好友,大多已经作古,有关的历史档案恐也难以收集齐全。因此,整理张冲的生平业绩,只能从大处着眼,宜粗不宜细,让历史的疑点静静地伴随他在青山长眠。
 
张冲去世已经半个多世纪了,现在家乡父老要为他修墓,我遵嘱写去了一个墓志:
 
国士无双

张冲怀南先生宴息之处  

           乡弟南怀瑾敬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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