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晃:那飘然而去的南山一仙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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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我们在整理史料时,发现不少焦晃先生看望南怀瑾老师时的录音,其中两段,一段是焦晃先生就自己写的“孔子见老子”案头征求南老师的意见,另一段是南老师谈对传记片的意见,这两段内容极具人文历史价值,理应分享给社会。于是我们敦请焦晃先生据此为文,以飨读者。附上焦晃先生演读该段案头的录音剪辑,颇具戏剧艺术现场感。上图为2006年3月26日焦晃看望南老师(上海长发花园)。

 

焦晃,1936年出生于北京,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中国著名表演艺术家,国家一级演员,众多戏剧、影视奖项获得者,中国文联终身成就戏剧家。

 

案头: 作家、导演、演员等在艺术创作过程中所做的分析角色、剧情等的文字性工作。

 

 


 

 

 

那飘然而去的南山一仙翁啊

焦晃

 

题记:2009年4月12日,我看望南怀瑾老师,读自己为电影《孔子》剧本做的案头,征求南老师的意见。后来,我没有参演该电影,该段案头也束之高阁。
 
日前,宏达兄整理资料时,送来了当年我和南老师的这一段录音。一时如时光倒流,仿佛又回到南老师身边,回到做那段案头时总出现在脑子里的老师身影,那飘然而去的南山一仙翁啊……
 

 
 

南老师:讲讲看,老子,你怎么演,你怎么改?

 

焦晃:(《孔子》剧本)原来(涉及老子)的部分只有这么一张纸,如果这样没头没脑的话,也没法弄。其实一个戏把老子的思想讲清楚,也不容易,只有这么一个局部,只有非常小的那么一块,那我想这一块,我还要找到他们的气,找到他们能够相互能够接受的一点地方。我这是(改写的)草稿,今天来,我就想听听,您看您的印象怎么样,是不是可以这么弄?

 

 

以下为焦晃演读自己写的案头:

 

焦晃读“孔子见老子”案头录音剪辑(2009年4月12日),南怀瑾学术研究会,12分钟

 

秋日,老子在室内闭目静坐。
 
一辆马车行驶在山前的道上,山林尽染。
 
马车后来停在了一条上山的小路口,孔子和门徒(我现在就随便起个名,子甲、子乙吧),下了车,他们辨明路径,翘首张望。
 
老子此时在室内,眼帘微起。他显然也感知到了孔子的到来。
 
老子居处坐落在山腰上,一个不大的院子,朝南一排有三间茅屋。
 
老子的一个弟子和两个十一二岁的小童,在院门外活动身手。两个小童正欲争辩什么时,弟子冲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弟子随即发现,老子已经从茅屋里走出来了,他即刻迎了上去:“师父,没吵您吧?”
 
 
老子说,“有客人来了。”
 
“客人?没听说啊!”
 
老子说,“来了,已经上山了,你去迎一下。”
 
“哦!那,那我就去,是、是谁呀?”
 
老子说,“鲁国孔丘,孔夫子。”
 
那个弟子随即就向两个小孩叮嘱了一下,“你们先张罗一下,我去。”他跨出了院门,沿着山道走了下去。
 
孔子一行三人已经行驶到了半山道上。
 
弟子远远地看见了他们,加快了脚步,在山道上,弟子拱手迎了上去,“敢问尊客是鲁国来的孔夫子吗?”
 
孔子就说:“是,正是孔丘,是来拜见李先生的。”
 
弟子说:“师父特命晚生前来迎接夫子上山。”
 
“什么?这李先生已经知道我们了?”
 
他们三个人不仅讶异,也兴奋,欣然登上了山道。
 
老子在院门口,神情怡然,迎着微风,飘然候立。
 
孔子趋前庄重行礼,“学生孔丘,携门生子甲子乙,拜见李先生!”
 
“不敢不敢,不这样不这样,夫子临门,蓬荜生辉了。”他上去搀扶起孔子。
 
孔丘说:“昔者孔丘曾在洛邑问礼于先生,一晃二十年,二十多年过去了,先生还记得吗?”
 
老子说:“记得,那大概是周景王二十三年吧。夫子记得二十多年前,洛邑一顾。我怎么依稀觉得,数百年前,我们就在什么地方见过。”
 
大家都笑了。唯有一个小童,煞有会心的,冲着另外一个小童点了好几下头。
 
老子:“请进!”
 
相继进了院子。
 
院子的树荫下已经安置好两个席榻,一个小茶几上燃有香炉,院子简朴明洁,惠风和畅。
 
孔丘说:“先生这里,真可谓仙家所居,今日能登临此境,拜谒先生,真是有幸!”
 
老子说:“那就在这里坐坐吧,屋里也小。”
 
“是、是、是,先生请坐。”
 
“夫子先坐。”
 
孔子落座,子甲子乙立于身侧。
 
老子说:“这二位是夫子的门生吧?”
 
“是自家子弟,自家子弟”,又要行礼。
 
老子连忙制止,“不拘礼了,不拘礼了。”
 
等大家安定下来,老子说,“听说夫子在鲁国干得很好,有识之士都称赞你,读书人都仰慕你。”
 
孔子说,“先生说哪里话,正如先生当年所断言,孔丘得其时,忙活了半天,不得其时,则蓬累而行。二十余年,虽未谋先生一面,然先生当年诫孔丘,去骄气、多欲,去态色、淫志,则须臾不敢忘。今日唐突奔先生门下,心虽惴惴然,实在是希望能再次聆听先生教诲。”
 
老子友善地望着孔子,没有即刻作答。
 
这两个小童端上了清清泉水。
 
老子说:“喝点水吧,先歇歇。”
 
孔夫子喝了一口,“哦!这清泉真爽口!”
 
子甲子乙两个人也尽兴地喝干了碗里的水,两人觉得有些失态,就不好意思了。
 
老子看在眼里,微笑着对子甲子乙说,“再喝,再喝,人离不开水。”他的口吻变得像是扯家常。
 
“说到水,我跟你们说件事儿。那屋子里有个大柜子,好沉。去年那几天呢,也没留心,那柜子底下呢,就攒了一点水,好了,没多久,那柜子门拉不开,也关不上。原来那点水汽呢,顺着这柜脚下的缝子给渗进去,木头给胀开了,门弄不动。就那么一点水啊,硬是把那么重的大柜子给撑歪了。”
 
孔子转身对子甲子乙说:“先生说的是,天下莫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老子依旧对着子甲子乙娓娓道来。

 

南老师:这是你改的?

 

焦晃:这是我另写的,是我写的。

 

南老师:哦!怪不得!

 

焦晃继续演读:

 

老子跟子甲子乙说:“这水啊,质柔无形,它灌在壶里面是壶形,盛在碗里是碗形,可它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周边一切,再硬的石头砸它也没用,可它长年累月却能将一块巨石滴穿,要是聚集起来洪水泛滥,那就不得了了,什么也不在话下。”
 
这个时候,老子才转向孔子说:“柔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却莫能行。夫子,你说可是?”
 
孔丘说:“是!是!先生,世人徒知上善若水,学生惭愧,怕也是如此。水性柔弱,处下不争,君子不敢逞强好胜,刚愎自用,可常令孔丘烦恼的是,为国主事,立纲存纪,教育礼义,又不能不有所作为。”
 
老子哈哈笑,“我就知道,你来是要问个明白,何谓无为而无不为。”
 
孔子说:“是,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老子说:“无为并不是不为,并不是什么也不做,人不种地,哪儿来粮食呢?该做的还是得去做。所谓无为而无不为,是说治理国家不能去妄为,自然协和,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儿。也就是说,无为而治,侯王如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夫子心志很好,与天地同其德,那就更要明白,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又说了一句,“道法自然。”
 
孔子认真的思忖。
 
一个停顿。
 
老子说:“夫子,是否常有感慨,天既生德,何不多助一臂之力呢?”
 
孔夫子笑了,“是,是,先生,学生常也是徒自感叹,天不偏私,也是无奈,命也夫!”
 
老子停了一下说:“我怕夫子日后,也会常有‘命也夫’之叹。也没什么,大器免成。”
 
孔子的一个年轻的弟子,不禁出声:“大器免成?”
 
老子说:“人大多更愿意说大器晚成,我爱说大器免成。夫大器者,天下栋梁也,天既厚望于大器者,就必将给予他更多的磨难挫折,以磨砺他的思想,冶炼他的身心。夫子刚才说到,君子不得时则蓬累而行,非不蓬累而行,不能成大器,得大果。世间功名,不成也罢。不成,反倒更能令人静下心来,领悟人生的意义,圆满人的智慧,提升生命的境界,所以我说大器免成。”
 
又一个停顿。
 
孔子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先生微言大义,足堪孔丘一生揣摩。眼下虽未明晰二三,但听先生一席话,盘踞心头的愁绪,似已散去大半。”
 
老子笑了,“是吗,那就好。”
 
夕阳西下,天际彩霞,老子和孔子两人在院外的一个较平坦的地方,愉快地谈论着。
 
音乐响起,将两人的话音全部盖去,可拍下各种不同的镜头,以备今后在孔丘思绪繁起时备用。
 
孔子师徒三人走在下山道上,子甲说:“夫子,李先生怎么说是大器免成呢?”
 
孔子停下脚步,“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至于龙,其乘风云而上天,夫不能至。老子超然物外,论世间,不限于世间,大象无形,天人境界。”
 
三人回首望去,老子的居处,已隐在一片云雾和彩云之中。

                 (演读完)

 

焦晃:就是这么一段。

 

南老师:好啊好啊,你这一段改得好!

 

焦晃:我就在想啊,老师,到了孟子的时候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是吧,孟子是子思的学生,子思呢,是孔子的孙子,孔鲤的儿子,孔鲤先死了,那么到了孟子这儿,“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这个思想到这儿就成文了,但是这个思想的源头,应该是从这儿来。

 

而且讲这一点的话,道家佛家都能够接受,都能够同意,因为你完全讲老子的,孔夫子搞得很尴尬也不行,所以我想这一定要取得一个共同点,就是说,三教可以成为一体。我认为如果从华严经六波罗蜜来讲的话,布施波罗蜜,持戒波罗蜜,忍辱波罗蜜,精进波罗蜜,应该讲孔夫子都做到了,他大概没做到禅定波罗蜜和最后的般若波罗蜜。如果讲三教为一体的话,他其实是一个东西,孔子更注重一种入世的思维。老子佛家呢,有出世的一面,其实是一个东西,运用不同。

 

南老师:赞成赞成,太好了,但是他们能够接受你这个吗?

 

焦晃:导演听我在电话里讲的,她很兴奋,但她说太长,你这个17分钟了。我说我跟你讲,我念一念才11分钟,我说你这个戏,哪怕只有一个钟头的戏,你也不能只给5分钟,你也得10分钟,因为这是“孔子见老子”,这是一个有文化分量的存在,否则何必要写老子呢?那不要写了。重要的是这个戏的文化含量,文化的信息量,而不是那种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的场面。否则我没法干,我就不来了。

 

南老师:如果这样,你就不要去,不需要去。

 

焦晃:我准备回去写封信给她,我说你如果不方便用的话,算了,我也保留了我的意见。您这样说,这下我心里定了,我说我一定要来问问您,看您感觉怎么样,还可以?不反感?

 

南老师:你刚才剧本有两个字要改,老子那个态度,不是“友善”,是很慈祥,友善不够分量。

 

焦晃:好的,回头改。而且绝对不是在那儿说教,我就把他弄得生活极了,他还在扯家常,他说“我跟你数百年前好像就在哪儿见过”,他是一个玩笑,就像南老师您平时一样,我是照您那个感觉来写的。

 

李维妮:我们说他写的前半段,就像南老师这客人来了的场景,都像写南老师。

 

登琨艳:我刚才仔细听您在描述,我会想象那个空间,因为我研究过中国古代家具史,根据目前的资料,您讲的两个东西在那个时候可能还没有。一个是,在那个年代,中国人是席地而坐,没有榻。榻好像是后来跟着佛教传进来的。第二个是柜子,那个时候的中国人好像只用架子挂衣服,还没用柜子。

 

南老师:这个要听他的,要考证了。那时候也没有后来这种口袋,那时候口袋在袖子里。

 

焦晃:谢谢!我再琢磨琢磨怎么改。

 

南老师:其实大器免成,可以说是大器本天然,也可以说,就是晚成的意思,表示迟一步,经过磨练,慢慢成就的意思。

 

 


 

附记:

 

时间:2008年10月1日

焦晃看望南老师的对话片段

 

焦晃:《孔子》电影的剧本现在在搞,我也在等他剧本,导演说呢,也快了。

 

南老师:孔子真不好演。(演)观音菩萨,释迦牟尼,乃至包括有人演虚云老和尚,最好不要。你看外国的片子,演到耶稣什么的,都少有真人出现的。真人出现,很难(演)!

 

你最好有个电影,我劝你,你就演《焦晃》,这个电影就叫《焦晃》,演你的一生,就成功了。是真的,该站出来就站出来,没有什么顾忌的。这个电影演出来,一定好!真人,真事,你会全身投进去的。至少你也写了一篇传记嘛,这个电影给你一生留下了一个传记。你何必等将来后人给你写,写得都不对。这个电影片名就叫《焦晃》。我这个主意不是开玩笑的。

 

人家说要替我写传记,这里的魏承思,这一次来说,每天要老师讲一辈子的每个经历故事,一定很精彩。

 

我说你写不下来,除非我自己写。

 

所以你这个(电影)也最好你自己写,拿出这个勇气,绝对叫座。你演这个电影,第一个我先支持你。

 

我叫你演这个电影,有个条件的,你也做不到,有这个气派,你就代表了这个时代,怎么经过来的。你这部电影不是为了表现个人,而是表现了一个时代的社会变化,绝对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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