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远:推崇孝道是佛教中国化的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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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时值南怀瑾先生辞世十二周年,分享几篇文章,以为纪念。这批文章,系2023年11月10日中华文化学院(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在北京主办的“南怀瑾先生与中华文化”学术研讨会上的部分发言,承蒙作者赐稿,在此一并致谢!

王志远先生,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推崇孝道是佛教中国化的要素

 王志远

 

 

佛教中国化有诸多要素,其中与中国文化传统密切相关的是孝道,尤其是在两汉时期,就连皇帝的谥号,都要在最上边加一个“孝”字,可见孝道在当时的崇高地位。佛教传入中国走向中国化,与孝道融合就成为非常重要的一个关坎。因此,最初的佛经译作,对此给予了高度重视,巧妙周全。竺法护所译《盂兰盆经》就是 这样一部成功译作。

 

竺法护(231 — 308)又称昙摩罗刹,“法护”乃意译,月氏国人,世居敦煌郡。八岁出家,礼印度高僧为师,随师姓“竺”。具有过目不忘的能力,读经能日诵万言。晋武帝司马炎泰始元年(265),竺法护在长安、洛阳居住,专事译经,精勤行道,广布德化,时称月支菩萨。法护因原居敦煌,时人又称他为敦煌菩萨,今西安西郊有塔,塔砖烧造时多刻有“敦煌菩萨”字样铭文,殊为珍贵。竺法护的晚年,世局动乱,以七十八岁高龄入寂。

 

鸠摩罗什之前,到中国的译经师虽然很多,但以译经部数来看,竺法护的成绩最为可观,总计154部309卷,其中有《般若》经类、《华严》经类、《宝积》经类、《大集》经类、《涅槃》《法华》经类,种类繁多,几乎把西域当时流行的要籍全部加以翻译。本文之所以介绍竺法护,是由于他有一部被形而上学不太重视,却被世间诸多阶层不懈传诵、千年不乏的经典,即《盂兰盆经》。这是一部融通中国孝道传统,一千七百多年来流传最广泛、在民间影响最大的推动佛教中国化的成功译作,也可以称为“佛教普世第一经”。

 

外来思想与中华传统的最大冲突,即佛教与孝道的内在矛盾,从佛教传入之始就是一个大问题。东汉牟子《理惑论》中,这是需要解释的一个重点。孔夫子说:“天地之性,惟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又云:“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僧人抛弃家庭,背离父母,尽管熟悉佛学的精英阶层一再解释,但是坚持儒家传统的读书人和老百姓仍然普遍认为此乃不孝。为了扭转中国人的看法,除了《理惑论》这样的论文之外,一个最能够感天动地温暖人心的,就是充分发挥了宣导作用的《盂兰盆经》,以及与《盂兰盆经》可以归为一类的《六方礼经》(一卷,东汉安世高译)、《佛升忉利天为母说法经》(三卷,竺法护译)、《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鸠摩罗什译)、《佛说孝子经》(失译人名)以及《无量寿经》、《观无量寿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等有关孝道思想的经典。

 

《佛说盂兰盆经》记述本经因缘发起在印度,初发起时,本意是供佛斋僧,到了中国变成超度鬼神,尊崇孝道。经文讲述佛陀的弟子目连尊者出家后深知自己母亲因杀生太多,死后必堕落。他一片孝心,为搭救母亲而急不可耐地学神通,取得佛门“神通第一”的成就,于是以天眼遍观三界六道,结果发现其亡母在饿鬼道,腹大如鼓,咽小如针,嘴里冒烟,饥肠辘辘却吃不下任何东西。目连以钵盛饭飨母,母一手持钵,一手遮掩不令旁见,悭贪之习依然如故,饭未到嘴即变成火炭。目连自知无力,为拯救母亲脱离此苦,乃向佛陀请示解救之法。佛言:亦非我之力能为,须赖众僧之力回向乃可救之。佛陀指示目连于七月十五日即僧自恣日(印度雨季期间,僧众结夏安居三个月,此日乃安居结束之日),以百味饮食供养三宝,能蒙无量功德,得救七世父母。目连遵照佛陀指示,于当日设斋供僧,其母即得脱离饿鬼之苦,往生天界。全文不过约八百字,却情节跌宕,情感真切,义理明确,有体有用,特别容易让人们接受。因此,上至帝王,下至百姓,以及士子达人,凡有父母的人,都不能不考虑接受他的引导,投入为父母解脱苦难的祈祷。

 

《盂兰盆经》译于哪一年暂不可考,应该不会晚于竺法护逝世的公元308年。二百三十多年后,由于梁武帝在大同四年(538)开创了“盂兰盆节”,依本经而举行法会,以致从此盛行将近 1500年,直至当今仍然是所有寺院每年最重要的法会之一,影响巨大深远。

 

当然,或许民间的“盂兰盆节”要比皇帝钦定的更早。例如,作为“一带一路”先驱者的法显,游历三十余国后于公元412年在长广郡(青岛崂山)登陆回到祖国,他遇到的两位猎人曾经对他说:“明当七月十五日,欲取桃腊佛。”腊,是祭祀的意思。从猎人的口气来看,七月十五日是供养佛的一个节日,虽然没有细说,那应该就是根据《盂兰盆经》而定下的“盂兰盆节”。此时距竺法护去世已经一百多年,看起来七月十五日作为一个特殊的节日,早于梁武帝时已经在民间盛 行。

 

南怀瑾先生在讲述《佛说盂兰盆经》时有一段深情回忆:“我的家乡就在台湾海峡对面,小时候,记得每年的夏历七月半有个很热闹的节目,叫做‘放河灯’。在夜里,河上驶着做法事的船只,和尚念经,一路叮叮当当,木鱼、铃铛法器等敲得很动听,唱诵的声音也很优美,然后一个莲花一个灯,从船上接连放到河面上,放荡开来,挤得整条河都是闪闪发光的莲花灯,很美丽,也很令人伤感。据说这是为了超度河里淹水死的冤魂,解除他们的痛苦。也算是属于盂兰盆会的一种。”

 

“一般民间讹传,七月里鬼门关开了,阎罗王一年一度给鬼放假,让他们出来玩玩,到了夏历七月三十晚上(地藏菩萨生日)又要回去。这个恩典,据说就从目连救母的盂兰盆开始,又说是地藏王菩萨大发慈悲,出面给阎王讲情。所以每到了七月三十晚上,我们这些孩子便拿着香把,一支支插在地上,然后老祖母叫我们跪下来拜,拜地藏王菩萨,因为菩萨做了保证人,现在他要把放出来的鬼魂收回去,只要有一个鬼留了下来,地藏王菩萨便没面子啦。这个历史悠久的民族,构成了这么一套民俗信仰的故事,很严重,其中大有文章呢!”

 

令我感慨的,是中国传统的“鬼节”往往被指斥为迷信, 大多受到禁绝。而近年来,西方的“鬼节”—— 万圣节却日益兴旺,不见遏阻。特别是在倾向西化的所谓高档社区,照例都要组织孩子们提着南瓜灯挨户敲门索要糖果。我不反对南瓜灯,但是也希望不要禁绝莲花灯。

 

与《盂兰盆经》密切相关的是“梁皇忏”。梁武帝不但提倡《盂兰盆经》,开创“盂兰盆节”,还提倡经忏。据传,因皇后郗氏死后,变成大蟒蛇来托梦,说她在世时嫉妒宫女,凡与皇帝亲近者,多加杀害,现在自己死后,受报为大蟒蛇,不得解脱,希望梁武帝念在过去情分,想法子救她,帮她在佛前求忏悔做功德。因此梁武帝(约公元503年间)将当时佛经中所有找得到的忏悔经文收集起来,自己又做了一篇祭文,替皇后修法忏悔,这便是后世广为流传的“梁皇忏”。

 

《盂兰盆经》、“盂兰盆节”、“梁皇忏”,构成佛教与孝道密切结合的民间形式,深入人心。而“盂兰盆节”的内容也越来越丰富。譬如到了唐朝,大约公元 750年间,“开元三大士”之一的不空三藏来到中国,根据唐密经典编集了一部“瑜伽焰口”。经文中讲,佛弟子阿难忽然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出现在他面前,吓了他一跳,赶快找佛询问所见何物。佛说这是鬼王,叫“面然大士”,也是菩萨,他带领一些无法饮食的饿鬼,希望你能帮忙超度他们。阿难说:我没有道,怎么度化?于是佛便传了一些咒语给他,教他如何依法而行,解救那些饿鬼众生的痛苦。这些依据“瑜伽焰口”持咒做法的仪式,加上密宗一些其他咒语和各种亡魂的忏文,统称为“放焰口”。“放焰口”是为了超度孤魂野鬼,与《盂兰盆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的主旨相符,在“盂兰盆节”上是重头戏。

 

到唐朝末年(约公元 860年间),忏法中又增添了新的法本 —— 水忏,来源是一段讲述因果的传奇。据说知玄法师膝盖下生了个“人面疮”,想尽办法仍然不能痊愈,最后偶遇一位得道的罗汉,说这是你前世的冤仇债主,靠药物无法医治。于是为他持咒超度冤魂,然后引清水给他一洗,水到病除。这篇乞法水、消愆尤的忏文就叫作“水忏”,民间有灾有难无可奈何时,求之不得。

 

南怀瑾先生描述说:“这些焰口、水忏、梁皇忏等等的忏悔行法,形成了中国佛教别具风格的水陆道场等法会。法会期间,白天诵经拜忏,晚上蒙山施食、放焰口,闹闹热热得不得了。这样一场戏唱下来,起码三天,当大和尚的都累死了,不但要唱得好,喉咙也要耐用,手还要不停地比画结印,坐在那个法座上,一下就是三四个钟头,也是一种不简单的定力呢!”

 

从东汉初年楚王奉佛的“洁斋三月”,直到晚近当下的寺院经忏,两千年来佛教以俗谛安定人心,把根扎在中国社会各阶层。一部一部的经忏,和孝道相互彰显,彼此发明。尤其盂兰盆会,不只为了超荐此生父母,而是推及七世父母,甚至远及千生万生都在超荐之列。不但要孝敬自己的父母,更要孝敬天下人的父母,视一切众生如己出,如自己的兄弟姊妹。佛教居然华丽转身,成为履行“至孝”的大德,实在让以违逆孝道之名而诘难抨击佛教的儒家瞠目结舌。

 

我曾经专门取道邢台,拜谒古玉泉寺,与当代高僧净慧长老促膝长谈,论及儒释两家对中国社会的深刻影响,一致认同:儒家的贡献是两个字 ——“忠孝”,而佛家的贡献也是两个字 ——“因果”。佛教最为看重的因果报应,曾经长时间被斥为“迷信”,特别是认为宗教只是统治者为了愚弄麻痹人民才加以利用的,其实这种认识是简单粗暴,很片面的。史实显示,宗教的主流是一柄双刃剑,不仅起到“神道设教”教化民众的作用,同时也使统治者在神明之下,一旦滥用权力时不免有所收敛。从人类社会的历史进程来考察,道德的倡导,制度的约束,有时不如精神与心灵的提升。道德受经济的制约,制度受权力的干扰,而精神与心灵,才是人道本性的保证。古往今来,多少暴君寡人,他们践踏道德,蹂躏制度,阴险残忍,几乎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加以阻遏,而因果报应思想,给他们预设了逃脱不了的下场。儒家以天人感应向统治者示警,佛教则以三世轮回预告,让那些独夫民贼深夜扪心,不寒而栗;让社会舆论正义不倒,万众舒心。《盂兰盆经》《地藏菩萨本愿经》等经典,不是靠教理的高论,而是靠生动的情节、真实的感受,把因果报应深刻地印在亿万民众的心上。

 

南怀瑾先生还指出经忏攫取人心的另一特色,即高超的文学笔法。他回忆看到经忏文字时的感觉,说:“其中有些凄艳美丽的文字,是经宋代大文学家苏东坡等的修改。超度的文句,各行各业都有,什么孤魂野啦、红粉佳人啦、文臣武将啦,乃至离家在外做生意客死他乡的,吊死的、溺死的、烧死的,林林总总,应有尽有。我小时候寒暑假时,在僧寺读书,翻开焰口的文字,一看便入了迷。那文字太美了,尤其什么‘昔日风流都不见,绿杨芳草骷髅寒’,这类的词句,差点让自己给迷住了。”“焰口一来中国,配合前述几部经忏,使佛教在当时的社会流布得更广更深。那时教育并不普及,净土、华严、唯识等宗派的佛理哲学研究,只是少数上层的知识分子热衷而已。真正推动民间佛教发展的,倒是这些同孝道思想关系密切的经文和忏文,并且在民间同时流行的道教也受此很大的影响。”

 

唐朝末年,有一位被尊为华严宗五祖,同时会通禅宗的佛教大学者宗密在晚年祭拜双亲时写下一段文字,阐明他对《盂兰盆经》的高度评价:

 

始于混沌,塞乎天地,通人神,贯贵贱,儒释皆宗之,其唯孝道矣!应孝子之恳诚,救二亲之苦厄,酬昊天恩德,其唯盂兰盆之教焉!宗密罪衅,早年丧亲。每履雪霜之悲,永怀风树之恨。窃以终身坟垄,卒世蒸尝,虽展孝思,不资神道。遂搜索圣贤之教,虔求追荐之方。得此法门,实是妙行,年年僧自恣日,四事供养三尊。宗密依之修崇,已历多载,兼讲其诰,用是未闻。今因归乡,依日开设。道俗耆艾,悲喜遵行,异口同音,请制新疏。心在松柏,岂慢乡闾,式允来情,发挥要道。

 

他认为,从人类世界开辟以来,充斥于天地之间,沟通于人神之际,超越于贵贱之别,令儒家和佛门都以之为主旨的,那只有孝道才是啊!而呼应孝子的恳切诚挚,拯救父母双亲的苦难厄运,酬谢昊天上帝的生恩懿德,那也只有依照《盂兰盆经》的教理才能做到吧!宗密我罪孽深重,童稚岁月就失去双亲。每当雪寒霜冻悲天悯人的时候,我就永远抱恨于“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我内心深处认为,虽然父母故去已经营造坟墓,秋冬二祭并无缺憾,表现了晚辈的孝心哀思,但是却无助于在另外一个世界的逝者。于是我搜寻探索圣者贤人的教诲,虔心追求诵经礼忏超度逝者的方法。如今得到《盂兰盆经》教诲的法门,实在是高超的方式,即每年七月十五日僧自恣日,以衣服、饮食、卧具、汤药供养佛法僧三宝。宗密我已经依法修习崇敬多年,同时对没有听说过此经的人们宣讲其对大众的训诫劝勉。如今我回到故乡,依照盂兰盆节的日期开设法会。无论僧俗老少,悲欣交集,都来依法赴会,异口同声,请我写作一篇对《盂兰盆经》的新疏解说。我怀念祖先,不敢怠慢乡亲,满足大家的要求,对经典的宗旨做一次发挥吧。

 

宗密为了解说作为出家人为什么祭拜双亲而做的这篇短序,充分显示 《盂兰盆经》深入人心、贯通儒释的精神力量,也是佛教中国化的一个突出例证。

 

(转载自《中华文化》杂志第一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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