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时值南怀瑾先生辞世十二周年,分享几篇文章,以为纪念。这批文章,系2023年11月10日中华文化学院(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在北京主办的“南怀瑾先生与中华文化”学术研讨会上的部分发言,承蒙作者赐稿,在此一并致谢!
中华文化与经世致用
——在中华文化学院“南怀瑾先生与中华文化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宗性法师
2023年11月10日
(根据录音整理)
在座的各位都是很熟悉的,前段时间绍刚教务长跟我说,可能要开个内部的关于南怀瑾先生的座谈会。今天临时赶来,路上我也在琢磨,但我实在想不好从哪个角度来谈。佛教里有一个思想,“众生各证一境,各一宇宙”,什么意思?其实我们每个人对这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看法,对同一个社会的认识,各自的方法不同,会得出不同的认知,有时候认知之间也许有交叉,但都是从各自的角度来判断的。南怀瑾先生对于我们而言,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认识的南先生,因为大家的角度不同。我从我个人跟南先生接触的角度,与南先生生前的交往,是一种认识,南先生走了以后,在同大家交流中,又有新的认识。
愚见以为,要认识南怀瑾先生的话,可能有两个问题,要作为一个前置条件,有了这样的认识和判断,再来谈如何认识南怀瑾先生,我感觉会有一点启发。
第一,如何认识中华文化。习近平主席提出文化自信,也在各种场合讲中华文明几千年没有中断。但是现在面对中华文化5000年文明史,到底怎么认知它?严格意义来讲,面对一个外国朋友,他从来不知道中国文化是什么,给你10-30分钟,你要介绍中华文化核心的东西是什么,我们用什么东西去介绍,并且这种话不能只说给自己听,要让不了解中华文化的其他朋友一听就能明白,这就涉及到怎么认识中华文化的问题。
第二,研究中华文化的方法。我感觉我们这100多年来对中华文化价值的认识一直在反复当中,到今天为止,虽然习近平主席也在讲文化自信,也开始在倡导我们自身要接续我们中华文明的文脉,但我始终感觉大家真正意义上形成共识的,中华文明到底在说什么,可能很难形成一个统一的东西。这里面有个重要的东西,我们用什么方法来研究中华文化?我个人有个感觉,今天讲中国的故事,讲中国的哲学,讲中国的文化,实际上我们很大程度上用了西方文化的方法。我讲的意思不是说不要西方的东西,我打个不成熟的比喻,民间有个说法,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比方说中国文化是一把锁,西方文化是一把钥匙的话,我们等于现在用了西方文化的钥匙,来开中国文化这把锁,我感觉始终是不得要领的,所以你会看到我们今天讲中国哲学,我们始终会从本体论、认识论、各种论上去概括,但实际上我们中国的哲学家是不是原来就是这个体系?我感觉这里头是需要打问号的。这里头还牵涉到研究中国文化的方法。例如讲中国历史,用上古、中古、近现代来断代,这种划分的方法适不适合中华文明的特性?包括我们界定文明成熟的几个要素,有城市、文字、青铜器……这些标准是不是符合我们中国文化的特性?我的意思不是说排除这套东西不要,而是在这个基础上中华文明是不是有自身的特性和特点,我觉得我们今天对这一点还是比较模糊的。
我提出以上两个问题:第一,我们到底怎么认识中国文化?第二,我们到底用什么方法来研究审视中国文化?如果这两个方面不能考虑到中华文化的自身视觉,我始终觉得研究出来的东西或定位出来的东西,跟我们中华文化本身的东西会有距离。
在对以上两个问题有了认识后,我再来谈谈对南怀瑾先生的认识。我觉得南先生恰恰是从中华文化本身的立场来评价中华文化,而不是用另外的标准和尺度来评判中华文化哪些东西是对的,哪些东西不对。之所以有这个认识的结论,就在于它的方法,是用我们中华文化自身的那套方法来解读我们中华文化的特性。如果说把南先生界定成一个学者,我觉得并不准确,甚至你把他界定为哲学家,我觉得也不准确,甚至把定位为宗教家,也不是那么恰当。在南先生的身上,体现了中华文化过去真正意义上知识分子的精神。用张载的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是接续了这样一个文脉,来如实地认知我们的中国文化,用我们自身的那套方法来解读中国文化。所以你们看到他的东西,与我们今天的研究机构和高校的很多方法不同,也就存在有学者对他也有不同的看法,这些不同的看法,我们要正确地面对。为什么?因为大家的方法不同,对中国文化的看法本身就不一致,所以结论在别人那里就不一定能够得到认可。但我觉得这大可不必以高下、对错、高低来评判,这要放在中华文明5000年的历史坐标里头来认知,我们中华文明到底是什么样的脉络?把这个理清楚了,自然就知道哪个方法、哪个评判符合中华文化自身的文化道路和文化自信。也就是说,要把南怀瑾先生放到整个中华文明史的坐标里头来定位他,而不是单纯说是儒家、佛家,哪一个家都不能单一的定位他,而应该放到整个中华文明的历史坐标里头来看,我自己的认知是这样。现在大家怎么认知,我觉得可能各有不同的看法,我自己的认知,大家开始对中华文明有了认知以后,可能对南怀瑾先生的认识会有所不同。
现在,我就讲讲我自己对南怀瑾先生的认识。他最大的特点是,特别提倡中华文化“经世致用”,这个特点最明显。他不是关在书斋里面研究学问的,不是坐在那个地方光讲学的。我觉得要真正彻底理解南先生,除了在温州老家浙东的永嘉学派之外,更重要的是蜀学。我有一个自己的认知,如果不能够理解南先生在四川十年接触的人和事,你不能理解真正意义上的南怀瑾,他在那个地方接触的人、师长,是我们今天所有人没有的条件,而这些人当年身上继承下来的东西对他的影响是深远的。为什么他一直讲,他一辈子老师很多,但真正的老师只有一个——袁焕仙先生。而袁先生当年从政界退出来,一生致力于儒释道文化的传承,从这一点上启发了南先生。
当年南先生初到成都,在成都人生地不熟,但他最早认识的就是钱吉,对南先生很好,南先生后来跟他分开以后,当时钱吉送给南先生一首诗,“侠骨柔情天付予,临风玉树立中衢”,这是对南先生的印象,南先生年轻的时候还是很帅的,大概是这个意思。后面两句话是重点,“知君关心两件事,世上苍生架上书”。南先生一辈子就在围绕这两件事,从这句话来讲,南先生就不是书斋里面光读书的学者,不是在故纸堆里去做一些考据,或者做一些概括。有的研究人员,写起书来洋洋大观,讲起话来洋洋洒洒,但他讲的东西、写的东西跟现实脱节、跟社会脱节。钱吉觉得南先生将来一辈子就在干这个事,“世上苍生架上书”,他一生的学问是重视现实社会和实用的。理解这个,才理解最后南先生一辈子从事的东西都围绕这个核心在展开。钱吉在年轻的时候对南先生的判断和定位很准,他一辈子都没离开这个。我们要真正理解中国文化,如果不回到这个路线上来,恰恰就被带偏了。学问是学问,现实社会是现实社会,两个脱节的,就会造成我们整个思想文化的混乱。而我们中国几千年,最大的学问是看一套东西在现实社会能不能解决问题。如果不能解决问题,我们一切学问都是纸上谈兵,没有用。讲起话可以滔滔不绝,但社会乱了,国家乱了,让你拿个主意,你毫无办法。如果坐在那个地方谈经论道,滔滔不绝,但最后治国理政,要解决问题,让你拿出个良策来,没办法。钱吉送南先生的诗里讲“世上苍生架上书”,这两个东西要结合。所以南先生一辈子是沿着这个路线在走,我觉得这个路线不是南先生的发明,恰恰是接续了中华文明几千年,刚才讲的历史上的路线。甚至有时候不顾自己的名声,哪怕别人对我质疑、对我怀疑,但我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评价自己,在国家和民族面前,牺牲我自己无所谓,我想南先生也做到了。这是从我的角度来讲,从一句诗上能够理解南先生一辈子的追求和他干的事业。
第二句诗是当年国熙兄到美国去学习,临走给他送行的时候,南先生写了一首七律,中间有两句话,“功勋富贵原余事,济世利他重实行”。我觉得这也是我们中华文化的真正精神,不管是从儒家、道家、佛教,今天有人讲某一家只管自修的,那一家是管济世的,哪一家是入世的,实际上中国文化这几家里头,不能严格意义上分开,只是在哪个阶段偏重哪个方向而已。儒家有兼济天下的精神,但也有独善其身的时候,不是哪个对和错,而是什么时候需要用。道家也有,道家给人的印象好像是隐士,南先生讲往往社会最动荡的时候,收拾残局的都是道家人物,你说它是隐的,还是入世的?看你怎么用。佛教也是,大家都讲大乘佛教利他的精神,好像是渡人的,如果自己的问题没解决,渡人还有基础吗?没有。但如果每个人学习了中国文化,儒释道,你要兼济天下,要利他,要修菩萨,要当神仙,要当圣贤,不是光是嘴上讲修养好就是圣人,“功勋富贵原余事”,这些东西在真正中华文化的圣贤面前,它不是用功勋富贵来衡量一个人的。但我们讲利他也好,兼济也好,关键不是光讲理论,我感觉今天讲儒家有兼济天下,讲佛教有利他,讲道家有救世,但我们都是在理论上讲的多。最后你要开出一个方子来,在今天现实社会,到底怎么样能够解决问题,不能只是用道德去绑架人,而应该指引现实社会的人,到底应该怎么去做。这一点,南先生身上不光是这么讲的,也是这么做的。这句诗是写给国熙兄的,南先生一辈子的人生历程里头,到最后他有一句有名的话,“视天下人为子女,视子女如天下人”,试问这有几个人能做到?他自己牺牲了所有自己的东西,真的把自己奉献出来,为文化、为国家和民族做事情。同时他一辈子不光是在读书、在讲学,我们今天只读南先生的书的话,觉得讲的东西很好,但他也在做,金温铁路修成了,但最后所有的股权全部转让,最难的是牵线两岸和谈。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今天讲起经济来都是一套,讲起哲学来都一套,但我们对现实国家,这些大的难题,我们怎么解决?南先生为什么讲利他要“重实行”?就是你要拿出具体的办法来推动这个社会、国家、民族往前进步,我们应该重视的是这个。从他写的诗里头,我们能够体会到他一生的这些心得,并且他这么去做。
第三是最近习近平主席讲“双结合”,确实是我们应该回答和做的问题。具体怎么做呢?南先生有一段著名的话,“共产主义的理想,社会主义的福利,资本主义的管理,中华文化的精神”。我觉得把这四句话搞好了,也符合“双结合”的精神。但这四句话怎么弄好,是个大话题。这四句话在40年前就提出来了,很有远见。我觉得不仅仅是“双结合”的问题,世界文明要真正实现所谓全球各种文化文明互鉴、文化共存,如果我们不能走这个路线,世界还会一团糟的。我们中国文化没有排他性,我们一直讲中华民族共同体,从开始到现在,中华民族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就在于文化的兼容,各种东西来了都化掉了,都变成了中华文化的组成部分,但我们从来不排斥,所以我们会把各种优秀的东西结合很好,最后成为了自己的东西。这一个世纪以来有点堪忧,我们也在接受外面的东西进来,反过来外面的东西把我们自己的东西完全盖住了,外面的东西完全能够解决问题也可以,但我们发现外面的东西,有些能解决问题,有些不能解决问题。我们不能全是拿来主义,所以要“双结合”。怎么结合?可以沿着这个方向思考,就是“共产主义的理想”,这和大同世界是一致的;“社会主义的福利”,光搞资本主义的那一套,我们容易两极分化,这个社会就不太平了;还有”资本主义的管理”,讲共同富裕不能是吃大锅饭,总得还有个规矩,还得有个可以让大家遵循的东西,借鉴(扬弃)西方工业化以来的某些管理经验;还有“中华文化的精神”,中华文化的精神到底是什么?我个人觉得最重要的精神就是经世致用,这是汉代以来,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最大的分野。我们讲中华文明,春秋战国就是诸子学,到了汉代就是经学。为什么会出现经学?为什么会出现古文经学和今文经学?今文经学有个特点是“微言大意”,我不专门在哪一句上、哪个字上去抠,我把文化的精神理解透,总的思想是什么,怎么指导现实的政治、经济、文化,这是今文经学的特点。所以从汉代以来,我们历史上古文经学、今文经学这两条线都在并用,但就看哪个时代需要用什么的时候,可能那个方向就发达一点。南先生老家是温州,温州的浙东学派重要的就是讲实用,就是讲经世致用,而经世致用恰恰就是从汉代以来,今文经学一脉相承的,所以南先生一辈子就是中华文化经世致用的精神。经世致用就是中华文化一直贯穿始终的一个主线。我们今天要继承中华文化,要让五千年的文明不断,最重要的是回到这上面。
回到我刚才讲的原点,怎么样来认识南怀瑾先生?我的个人看法就是放在中华文明这个大的历史坐标里头,几千年传承下来的经世致用的思想,南先生一辈子在秉持这个精神,在传承中华文脉不断。我自己的学习体会,中华文明未来要想在全球文明的交流当中,跟西方文明不同的,也是这一点。我们今天再来看“南怀瑾先生与中华文化”这个话题,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到这上面来。我们关注南怀瑾先生,不是关注这个人,而是关注五千年的文明,他一辈子关心的也是这个,他在台湾出的第一部书叫做《禅海蠡测》,原版《禅海蠡测》的封底上有一句话,“为保卫民族文化而战”。南先生一辈子是干这个事的,而不只是儒家、佛家、道家,他关心的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文脉能不能够延续,他用他一生的生命在守护,他用一生的行动在实践,我觉得这对我们今天、对我们每一个人知识分子都有启发。如果我们天下的读书人都能回到这个路线上来,我觉得这个国家和民族真正在未来全世界民族文化之林当中,一定可以大放异彩。这不仅是国家民族的希望,我觉得也是世界的希望。
中华民族的复兴,我们中国人除了继承好中华文化的精神以外,关键是还要为人类文明的未来找到方向。我们现在整个世界的思想,各种各样的东西比较混乱,但西方文明这几百年来一路高歌,解决了很多问题,但今天回过头来看,它有很多不能解决的问题,这些智慧从哪来?回过头来看东方文明,特别是中华文明里头,哪些最好的文化基因是可以贡献给世界的?我们今天没有把它概括出来。我们中国人今天做的事情,一方面是接续这五千年的文脉,另一方面是结合吸收西方文明的优点,构建起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我的体会,讲文化复兴,不是文化复古,不是走过去的老路,不是回头,而是返本开新。所以南怀瑾先生的四句话给我们很好的启示,我们愿意沿着这个方向不停探索和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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