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源自东方出版社2023年1月出版的《万里无云万里天——口述南怀瑾》,转载自温州南怀瑾书院公众号。
周瑞金,1939 年生于温州平阳县。曾任解放日报社党委书记兼副总编辑,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兼华东分社社长。多篇作品获得全国好新闻、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1991 年以“皇甫平”的笔名,主持撰写《改革开放要有新思路》等四篇评论文章,引发激烈的思想交锋。出版专著《宁做痛苦的清醒者》《皇甫平改革诤言录》《中国改革向何处去》《中国改革不可动摇》《新闻改革新论》等,在当代中国改革开放史和新闻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周瑞金先生早在 20 世纪 90 年代即与南怀瑾先生有交往,写了国内最早一篇介绍南怀瑾先生的文章,退休后更是与南怀瑾先生来往频繁,常常去听南怀瑾先生上课。2012 年 9 月 30 日晚,在为南怀瑾先生举行的荼毗仪式上,他代表学生发言。访谈中,周瑞金先生表示南怀瑾先生参与的一些重要事件,如两岸谈判、建设金温铁路等,他并没有亲身经历,但他曾经根据相关资料及南先生的讲述做过两个访谈节目,录制了视频,即《千江有水千江月》系列视频中的第 47 集和第 48 集,题目分别为——周瑞金回忆:南老师与祖国统一、南老师与金温铁路。
记:您曾经说,最初和南怀瑾先生交往,是以书会友的这样一个开端?
周:是以书拜师,以文会友。那是在 20 世纪 90 年代初,我还没有调到人民日报社,我是 1993 年到人民日报社的。所以呢,和老师最初的这种接触,主要是在上海这三年,1990 年到 1993 年。复旦大学出版社 1990 年得到授权,出版老师的书。当时我是解放日报社的党委书记兼副总编辑,主持工作。报社文艺副刊部的一个记者,送了一本《论语别裁》给我,她说这本书写得很好啊,你有空看看。
她送给我后,我马上就看了,觉得这本书写得真不错。书是讲解《论语》的,《论语》我们这代人都接触过,过去读中学的时候,语文以文学史为序选读,从《诗经》开始,《论语》《孟子》这些书也学过;后来批林批孔,在报社工作时批过《论语》。所以我们又看了《论语》,还看了一些注疏,以及以前学者讲解《论语》的著作。但老师的这本《论语别裁》,和那些都不一样。他把孔子的思想贯穿起来,前后二十篇,前后的关系讲得非常清楚,很突出。他把孔子讲的内容,都做了正面的解释,和我们批孔时讲的恰恰相反,给我印象特别深。另外,他以经解经,用经典论证经典,又经史合参,在讲解经文的时候,将其与历史故事、人物故事结合,这是我们以前缺乏的。春秋战国时期的一些历史、文学,我们学得还是很少,他讲得很生动,把孔子的思想讲活了。《论语》的时代背景是什么,我觉得老师这本书说得非常清楚,而且结合现实,结合(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台湾的现实,实际上也和我们大陆的现实差不多,从这里,我开始注意他。以前根本没有听到过南怀瑾这个名字。复旦大学出版社出书的时候,对作者的介绍也很简单,只讲到是台湾的文化人。这本书大概是 1991 年读到的。
1992 年,我一个朋友又送了我一本南老师的书。他是中医学院(现在的上海中医药大学)的图书馆馆长,老中医。1989年面对“特殊时期”错综复杂的情况,我工作太紧张,特别是会议多,事情也多,所以当时身体不好,偏头痛。有人介绍我去找中医学院这个老中医,他叫王若水,跟我人民日报那个(同事)王若水名字一样。他当时给我诊断,认为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毛病,开点中药给我服。
记:主要还是用脑过度了?
记:那您之前都没有接触过?
周:这些经书我以前都没有接触过,就是从1989年王若水医生介绍,我才开始看的。他还教我打坐,叫我双腿盘起来,我当场就盘起来了。他有点惊讶,问我过去学过打坐没有,我说没有,今天是第一次。哎哟,他说,你还是有根底的。后来他就不断推荐佛经给我看。1992年送给我一本书《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是南老师早期在大陆出版的一本书。我觉得这本书写得很有特色,因为我从1989年以后读了好多气功方面的书,谈各种各样的气功啊,打坐的也都有。南老师在这本书讲的打坐、修道和其他的气功书都不一样,讲得有条理,有高度,对打坐的好处分析得很透彻。气功书大都讲气的导引,大周天小周天什么的。南老师讲“七支坐法”这个静坐功,其实就是释迦牟尼在那个菩提树下坐了七天悟道了的坐法,就是释迦牟尼的静坐法。看了这本书我大有醍醐灌顶的感觉,一看作者又是南怀瑾。这引起我极大兴趣,要进一步了解作者的来龙去脉。
原来竟是温州老乡
记:您是通过王伟国、练性乾两位了解到南怀瑾先生的?
周:我读了这两本书,就开始打听作者的来历情况。打听的人,就是你提到的,一个是王伟国,一个是练性乾。他们都是我温州中学的同学,我们是高中同一届(57届)的,我在第六班,练性乾是第五班,语文老师同是林书立老师,所以我们都很熟悉。我们后来又都考上复旦新闻系,高中是同学,大学也是同学。王伟国是第十一班,我们那一届有十二个班。还有二班的马锡骏,与练性乾同一班的郑集强,也都考到复旦新闻系了。我们温州中学这一届一共有四个同学同时考上复旦新闻系,三人的语文老师都是林书立,那是空前绝后的。
记:这简直就是明星班啊。那您怎么知道南师跟他们两人有关系?
周:你要真正打听一个人,那总是可以打听到的。他是乐清人嘛,温州乐清人,是老乡嘛,我一问呢,原来是他们的亲戚。
周:练性乾不是,他是温州市人。王伟国呢,是南师的内侄,是老师在大陆的太太的侄子。而练性乾的姐姐嫁给了王伟国,王伟国成了练性乾的姐夫。这样,他们两个人也与南师搭上了关系。
周:王伟国最早到香港,就是住在老师那里的。老师在上海办的所有事情,都是委托王伟国办理,包括跟汪道涵的联系,以及各种公司的经营。当时南老师的香港联盈公司来到上海投资,办了好几个化工厂,都是王伟国主持的。王伟国是学化工的,毕业于上海华东化工学院,即现在的上海理工大学。
记:南怀瑾先生资助复旦大学的跨世纪人才奖教助学金也是通过王伟国先生来办理?
周:对的。南老师1988年到香港以后,资助了我们大陆很多奖学金,包括交通大学那个文秘班,就是老师提议开办并资助的。当时领导秘书都没有经过基本的训练,不懂怎么做秘书,秘书有一套做秘书的规矩,还有很多技能,要会速记,打字,要懂外语,还要能够驾车,等等。老师在复旦大学资助新闻系办了一个培养跨世纪人才奖教助学金,是以奖励教师为主。不叫奖学金,奖学金是奖励优秀的学生,老师着眼于帮助困难的同学,所以叫助学金。以奖励教师为主,也帮助一部分困难的同学,就叫奖教助学金。当时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教师薪金标准很低,不少老师家庭负担很重,所以每年给个几万美金奖励金,还是不无小补了一下。
记:设立基金奖励复旦新闻系老师是不是跟您有关系?
周:主持其事的是王伟国,练性乾和我都是这个基金会的发起人。这事在我认识老师以前,主要是王伟国在组织搞这个奖教助学金。其实是老师派他做这件事,钱是老师出的。老师当时只跟王伟国有联系,因为当时香港人不能在上海搞基金,只能通过王伟国作法人代表。
周:当时我不是太清楚基金会的来龙去脉,反正当时上海新闻界的头,解放日报、文汇报、上海广播电台、电视台等领导都参加了(基金会)。在这个过程中我也听到过南怀瑾这个名字,所以后来要进一步了解南怀瑾,才想到找王伟国他们。
写了国内最早介绍南怀瑾先生的文章
记:您写《奇书、奇人、奇功》一文的时候,跟南怀瑾先生还没有交往?
周:没有。为什么写,那个背景我再跟你说一下。我写的这篇文章刊登的刊物叫作《康复》杂志,上海的杂志,是我同学办的,一个同人杂志,涉及健康养生方面的内容。1987 年就创刊了,挂靠在上海市人大的教科文卫委,具体操作的几个人都是复旦出来的老同学,我是顾问。杂志创刊的时候我是《解放日报》副总编。所以我只能从旁支持它,经常写些文章。
读了老师的《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后,我有切身体会,就写了《奇书、奇人、奇功》的文章,发表在 1993 年的《康复》杂志上。我当时的文章还有一个副标题——记国学大师南怀瑾及其静坐功。他的静坐功和一般的气功不一样,我特别有感触,就从读《论语别裁》和《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两本奇书开始写。由书到人,写了作者南怀瑾的传奇经历,称其为奇人,还是我们温州老乡,然后讲到他的静坐功,介绍他讲的“七支坐法”好在什么地方,誉之为奇功。
记:我看到您文章中介绍南怀瑾先生的资料还是很详细的。
周:对,比较详细,当时已经收集得很多了,通过各种途径收集来的。反正这是当时国内最早一篇介绍南老师的文章。这篇文章发表以后,老师很快就看到了。当年上海的这个《康复》杂志发行几十万份,影响比较大,所以很快就传到香港了。
记:当时南怀瑾先生是在香港?
周:在香港。所以他就派两位学生从香港到上海来见我,还带来了一批老古出版社出版的他的书。就是这样,因为一篇文章,我跟老师建立了联系。以书拜师,以文会友,就是我与南老师结缘的整个过程。
记:这是哪一年的事情?
记:我从资料上看南怀瑾先生 1988 年就已介入两岸会谈之事?
周:是的,很早了。1988 年春老师从美国回国,寓居香港,贾亦斌向老师介绍了杨尚昆的代表、时任台办主任杨斯德,后来老师成了两岸秘密会谈的牵线人。1995 年汪道涵受托邀请南老师回大陆,除了想向他了解台湾情况,也想请他到北大做学术交流,不过没能成行。
1995 年 8 月 6 日南老师从香港到上海,去探望了病重的许鸣真,同时会见了汪道涵,谈了 4 个小时,全面介绍了台湾的政情、民情、社情,提出两岸的统一要攻心为上,文化领先,强调两岸文化的统一性。
记:南怀瑾先生第一次回到大陆是什么时候?
周:老师很智慧的,他第一次回大陆是 1994 年春节,到厦门南普陀寺“打七”,就是七天参禅,他通过这个形式作为回大陆的序曲。老师给南普陀寺建造了一个禅堂,就是昨天晚上发给你的照片中的禅堂。南普陀寺原来没有这个建筑,是南老师捐建的,老师打七就在这个禅堂里。他也邀请我去,但那个时候我不便前去参加。练性乾去参加了。
南怀瑾先生为南普陀寺建造的禅堂
记:练性乾在老师身边工作了好多年?
周:练性乾是新华社记者,领导派他到老师那里去,因为老师跟他有亲戚关系,老师那里是港澳台信息汇集之地,所以他在老师身边工作了好几年。他还写了一本介绍老师生平的书,书名叫“我读南怀瑾”。后来他看到老师那里人员来往太复杂,就离开了,从此不再介入,什么活动都不参加。
老师送我两个条幅
记:您后来和南怀瑾先生的交往就逐步加深?
周:我1993年4月份调去人民日报工作,老师写了一个条幅,托王伟国带给我。就是那个雪窦寺的禅诗。(注:诗句为“潦倒云门泛铁船,江南江北竞头看。可怜多少垂钓者,随例茫茫失钓竿。”)老师是想通过这首诗告诉我,不要沽名钓誉,搞不好不仅名利钓不到,还会茫茫失钓竿。这是老师对我的教化。
记:就是“茫茫失钓竿”那首?您之前讲过这首诗对您的警醒作用。
周:对,这个就是老师赠给我的。现在我手头有老师生前写给我的两首诗,这是一首。还有一首是龚定庵的诗,《夜坐》的第二首(注:诗句为“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髫年惜堕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一禅关豁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这个你知道的吧,应该是出那本书的时候,《回肠荡气集》,老师给我写了这个条幅。
记:这本书是什么时候出的?
周:老师2003年回到上海的时候。他住在长发公寓。我也退下来了,就每天去看他,听他讲课。长发公寓是香港的一个老板建的,当时卖不出去,动员老师买了两套。公寓在番禺路的一个巷弄里,从番禺路过去,走个三五分钟就到了,旁边是番禺中学,现在改成华东政法大学的附属学校了。我正好也住在附近。2002年文汇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本书《宁做痛苦的清醒者》。我送给老师,老师看了觉得不错,他推荐到台湾老古出版社出版。老师想让我这本书能在台湾、香港等地发行,扩大海外影响。老古出版社就为我出版了这本《回肠荡气集》,因为是台湾出版,所以我进行了一些删改增订,把国内讲政治的部分内容作了删节,再增加了一部分我访问台湾的内容,如与辜振甫的访谈,参观采访新竹科学工业园区等。老师把我原来的书名给改了。这本书的封面也是老师亲自设计的,并为我题写了书名《周瑞金的回肠荡气集》。原来老师答应给我作序,后来估计他出面有不便之处,就嘱咐魏承思写了“出版前言”。书的封面上那两句话是老师定的调(注:“上海报界之台柱,中共文胆一支笔”)。
记:这是他对您的评价。书名就是取自龚自珍的诗句。
周:对,出这本书的时候他就给我写了龚自珍的这个条幅。魏承思在“出版前言”中也引用了“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这两句话。龚自珍的诗表达的是他失意的心情,他写这首诗是在道光年间,他进士没有考上,被安排在国史馆里面作编校,国家历史编校称“周史席”,就是做文书这样一个工作。他这个诗里面就讲沉沉心事啊,很不高兴的,晚上坐在那里,第一首就讲他很伤心。这个是第二首,一开头就讲“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他的眼界很高,说海内像我这样有才情有才干的人没有多少,壮年的时候就是三十岁左右才到国史馆里做一个编校。“髫年惜堕晋贤风”,这是讲他年轻的时候曾像竹林七贤一样狂放,豪饮,高谈阔论,然后表述他不想功高拜将,也不想修炼成仙,就是希望能够回肠荡气地倾吐高远的志向,修齐治平的才情。盼待着有一天禅关突破,美人如玉般舞着剑器,气势如虹,纷至沓来。这才是他的追求。
记:这是老师认为您……
周:老师把龚自珍这首诗写给我,我心领神会,虽然自己没有得到很好施展才华的机会,没有高官厚禄,但我还能写文章为改革开放鼓与呼,回肠荡气地发挥了作用,也算是实现了知识分子的追求。
肩负使命的第一次会面
记:您真正和南怀瑾先生见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周:1998 年,第一次接触,真正见面。那次见面,缘于我带领人民日报社新闻代表团访问台湾,当时是国民党的“中央通讯社”邀请的。
记:那是不是大陆新闻界第一次去访问?
周:不是第一次,人民日报社副总编辑保育钧在我之前率团访问过台湾一次。我 1998 年带团去,时机特殊,是在辜振甫访问大陆之后。说到两岸交流,1993 年是一个标志,汪道涵、辜振甫先生在新加坡第一次会谈,打开了六十年来封闭的两岸关系。然后,就是 1998 年,八九月份的时候辜振甫率台湾海基会代表团到上海访问,举行第二次“汪辜会晤”,江泽民主席在北京会见了辜振甫,这是件大事。派我去,就是这个背景,那是很关键的时候,我 10 月份去访问台湾。当时,我特地回上海向汪道涵先生汇报访台之行的安排,征求他的意见。他明确提出我到台北后要尽快采访辜振甫先生,了解汪辜上海会晤,台湾各界有什么反应,台湾政界如何评价这一次访问。同时,他就两岸新闻交流提出来,这次我应当向台湾新闻界直接建议相互建立记者站,争取两岸尽快有常驻记者的采访报道。最后,他着重交代我,回来经过香港时,要去拜访一下南怀瑾先生,听取他对两岸关系的反应。
辜振甫与周瑞金面谈
记:汪道涵先生很重视南怀瑾先生的意见?
周:是的,很重视!我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当作这次访台的一项任务去见的老师。以前几次出访途经香港,都没有机会去拜访老师。
周:列不上访问议程,比较难安排。只是托人送水果或送鲜花给南老师,大都是托王大兆转送的。大兆是温州老乡(注:香港文汇报的台湾版主编。)我跟他比较熟悉,大兆跟老师关系也很好。
记:这次是您自己去的吗?
记:那张照片上的人都是谁?
周:穿白衬衫的就是魏承思(左一),最右边那位女士我记不起来了,曾经问过魏承思,他说是老师一位朋友的亲戚,当晚与我一起来南师寓所的,所以一起拍照留念。
记:您第一次见到南怀瑾先生,与您印象中的感觉一样吗?
周:差不多,毕竟我是了解他的,就是这样的风度,照片我都看到过,台湾版的书里都有介绍,所以我没有特别惊讶。本来就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还很精神,刚刚八十岁。老师讲话是很风趣的,经常引大家发笑。
记:当时具体的场景是怎样的?
周:那是第一次接触南老师,也就是那次我被老师称作“南书房行走”。这个“南书房行走”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天晚上,我见到老师的时候,有一大帮人在,就是老师家里的“人民公社”,有两桌人,老师呢是很谨慎的。我进来以后,他先安排他的一个朋友给我看相。这位先生在香港银行工作,他经常到老师这里来。他一给我看相就讲,哎哟,你是“南书房行走”,所以是这个先生先讲出来的。老师也讲“南书房行走来了”,我理解这是一语双关,因为我是中央机关报主持言论的副总编,常出入中南海,又戏称今天到南怀瑾书房行走来了。
当时做记录的是老师的一个学生(应为赵海英),香港大学的金融教授,后来回内地,在证监会任职。她在美国读金融博士,英语很好,老师在香港与外国人交谈,经常是她来做翻译。2003 年老师回上海后,她也常到老师的长发公寓拜访。
记:您和南怀瑾先生交谈了些什么?
周:“人民公社”人很多,老师对我的安排呢,一个是先给我看相算命,另一个就是教我打坐。我领会他的意思,不要介入闲谈,打坐要静默,其实是叫我不要讲话。只是吃饭的时候老师叫我坐在他右首,我们才进行了私下交谈。我悄悄问他,对前不久的汪辜上海会谈怎么看。
记:哦,是吃饭的时候问的?人也很多。
周:是的,因为我坐在他旁边,大家各谈各的,所以我当时跟老师私下谈话,不会被大家注意的。
周:他知道我是奉汪道涵之命而来,我一提问,他就直奔主题说,“汪辜”,用我们闽南话来讲,“汪”的读音就是“乌”,黑的意思,“辜”就是我们烧饭的“锅”,那么“汪辜”就是“乌锅”,“黑锅”了。他讲辜这人在台湾声名不好。因为他父亲在日伪时期办企业,与日本人打交道,人家称他汉奸,发国难财。老师这么说辜,我没敢跟汪道涵汇报,只是说汪辜会晤被称为“乌(黑)锅”。
记:南怀瑾先生会讲闽南话?
周:会讲。他在台湾生活了36年,讲台湾话就是闽南话。他读古诗词都能用闽南话来朗诵的,他认为唐诗宋词用闽南话念最切合诗词的音律。他知道我也讲闽南话的,就用闽南话讲“汪辜”就是“乌(黑)锅子”这个意思。
记:南怀瑾先生就是不看好这个前景?
周:哎,不看好。这是肯定的,他分析说李登辉已经发生变化了。最初开始会谈时李登辉权力基础不稳,还没有切实掌握台湾的实权,怕我们出兵解放台湾,怕我们打他。他参加和谈,是想缓和两岸关系,争取时间。到 1998 年的时候,他已经将李焕、郝柏村、林洋港这些政敌清除掉了,台湾实权在握,他不可能再允许汪道涵到台湾去讲统一。老师说,你不要幻想汪道涵去访问台湾,那是不会成功的。
第二次“汪辜会晤”的协议最重要的内容,就是邀请汪道涵访问台湾。老师果断地说去不成。果然,第二年 1999 年,李登辉就抛出了“两国论”,两岸关系发生突变,汪道涵再也不能去台湾访问了。汪道涵因为事先知道了老师的看法,这个话在我访台回来以后就转达给他了,所以他有思想准备。
记:南怀瑾先生当时对这个政治形势的判断是非常敏锐的。
周:是是,很敏锐,因为当时台湾好几个大佬,包括管“国防”的、主张两岸统一的,都被李登辉开掉了,还有几个大陆的亲和派,蒋经国身边的人,也都给他“干”掉了。老师就知道李登辉坚持要搞“台du”。但是李登辉很有一手,表面上成立统一委员会啊,主张两岸和谈啊,很热心,骨子里是台湾搞“台du”的关键人物。
记:南怀瑾先生后来有本书专门写这个双方谈判的过程?
周:南老师提供两岸会谈的情况和材料,由魏承思写了一本书(书名为《两岸密使 50 年》),把老师主导的 1990 年到 1992 年两岸密使的会谈情况,公布了出来。
魏承思原来是上海市委宣传部的干部,后来去了香港。老师在香港期间,他在香港《明报》任职,是老师的座上客。老师出的一套全集,序言也是叫他写的。他和老师在香港这一段时间接触得比较多。两岸会谈的书是在香港出版的,台湾一家财经杂志也专门刊登了这件事。老师公布这些材料后,汪道涵先生有意见,认为不应该公开发表,后来才知道事出有因。魏承思的书是写两岸密使,不完全是写这一次会谈,包括两岸密使的几个回合,蒋介石在的时候是一个回合,蒋经国掌权时又是一个回合。李登辉时期则是南老师所经历的这个回合及其延续。这本书收集的史料很翔实,我写两岸关系,很多材料也引自这本书。
记:您和南怀瑾先生频繁接触是什么时间?
周:真正交往多起来是老师到上海后住在长发公寓的这一段时间,从 2003 年开始,到 2006 年太湖大学堂建成,这里有三年时间。他有时候也到香港去,经常来来往往。2004 年,老师正式开班演讲。太湖大学堂还没有建成,当时吴江七都建了一所公寓式宾馆“君庐别墅”,就借这个地方办了老师来内地的第一次研讨班。当时是与中国科技大学联合举办的,名称较长,叫“中国传统文化与认知科学、生命科学、行为科学”专题研讨。那一次中国科技大学朱清时校长也来参加了。朱清时认识南老师就是因为这个机缘,当时他们夫妇都过来了。当然,我也参加了。那一次大概有二十几个人。
记:那个时候您已经退休了?
周:我已经退了,所以有空去参加。老师讲了七天的课,主要涉及《易经》和佛学唯识论,大家都修禅打坐,还请了印度瑜伽老师来辅导做瑜伽。唯识论讲人的认知有八识,除眼、耳、鼻、舌、身、意六识外,还有第七识——末那识,自我意识,第八识阿赖耶识,这是生命的本体。老师不是从宗教角度讲,而是从生命科学、认知科学角度讲佛学的观点。
听讲的人中,有台湾著名脑科医生朱迺欣,以及朱清时校长,他们对生命科学、认知科学的领会比较深。主题就是说,佛学既能引人向善,又与科学相容。打坐可以重塑大脑,让人脑产生正见正念,去除杂念,清除贪嗔痴不良习气,可以使阿赖耶识净化,增进智慧,减少业力污染。
目前,世界上已有许多科学实验成果,证实静坐冥思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南老师一生融通儒释道,他的历史功绩,就是提倡儒释道传统文化与科学研究相结合,宣导佛学可以与生命科学、认知科学结合,并非迷信。在第二届世界佛教论坛上,朱清时校长作了“物理学步入禅境:缘起性空”的演讲。
记:您是不是每天都要打坐呢?
周:每天打坐。我当然谈不上是成道了,就是这个打坐对自己的身体、心态都比较好。老师在书里讲的,一棵大树,根长在下面,上面枝叶茂盛,所以它可以活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他用树的道理来讲打坐,打坐就是一棵树倒过来,树根就是你的头,头在虚空当中,就像树在泥土里,那么手和腿是枝杈,是树的枝杈。你的头就是在虚空里面,然后五心朝天,你打坐的时候,五个心——两个手心、两个脚心、一个头心,都是往天上散发能量,接收能量,所以五心朝天后,在虚空里接受能量,就像在泥土里接收能量一样,然后,枝杈盘在这里,气血在自己内部循环,等你静下来,体内新陈代谢降低到最小程度,心脏跳得慢了,呼吸变微弱了,人的能量则消耗得少,也就增强了免疫力,保证了身体的健康。
记:南怀瑾先生讲课中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周:从 2003 年开始,老师在长发公寓讲经,发给我两本经书《修行道地经》和《坐禅三昧经》,他着重讲《修行道地经》和《达摩多罗禅经》。我是第一次接触到修行的经书。王若水医生以前给我看的是《金刚经》《圆觉经》《心经》等,这些经我都读了。这次南老师讲的是专门修行的佛经,所以我聆听老师讲经,印象很深的是他非常注重佛法的修行,而不是注重佛教和佛学。我们现在大学哲学系讲的佛学,就是《大藏经》的基本哲学。所以佛教、佛学、佛法这三样,老师注重的是佛法的修行、修炼。他讲了安般(出入息)、不净、慈心、因缘、念佛五种心观,都是三昧禅法的经典佛法。
记:其实就是养生之道?
周:与养生之道有关,但高于养生之道。释迦牟尼讲到生命是什么,生命在一呼一吸之间。你要能够吐出去,吸进来,才有生命。你吐出去,吸不进来,那生命就没有了。吸得进,吐不出去,生命也没有了。所以生命在一呼一吸之间,这是释迦牟尼对生命的经典解释。所以静坐冥思,一定要注意一呼一吸,知息入,知息出,知息长短。所以老师讲的认知科学、生命科学基本上是往佛法修行这条路上走。讲到人的生命,另一个令人惊奇的观点,就是我们现在的医学认定了新生命是精子和卵子的结合,而佛学认为生命是三元和合,父精、母血,还有神识,神识,也许是我们讲的灵魂。
记:您刚开始接触这种理论和观念的时候,马上就能接受吗?
周:我是逐步接受的,老师讲经的这一套,和我原来的观念完全不一样。但是我后来又看了很多科学方面的书,就是人怎么发展,包括科学发展过程,我发现佛经观察大自然宏观和微观世界,也包含科学,也有科学的论证。比如释迦牟尼讲过一部经——《入胎经》,他讲胎儿七天一个变化,什么时候眼睛长出来,什么时候有骨骼,什么时候有血液。台湾有一个医生,用现代的医学科学来对照,和佛经所说基本切合。我看了以后就很佩服。老师讲,佛学是科学,不是迷信。我是相信这一点的。
记:这个和我们以前接受的教育是完全不同的。
周:完全不同。我们现在还有很多认知不到的知识,我们现在讲(宇宙里的)物质,看到的物质只占 5%,暗物质现在是多于 90%,暗物质是什么物质不知道。还有个暗能量,按照地球这种吸引力,我们原来传统的物理学,牛顿讲的那个万有引力远远不够,这个太阳、星球的能量不可能源源不断,这些能量算出来根本不能维持这些星球目前的秩序。还有更大的能量在那里,叫作暗能量,现在暗物质、暗能量都不知道,都是未知数。未知的东西,人家有各个解释,只是还没有科学来证明它。所以我是从这个角度接受了南老师讲的这些东西。另外,他们请了一些台湾的医生,都是高级医生、脑科学的研究者来做讲座。
记:那您是有正式拜南怀瑾先生为师?
周:没有。老师从来不承认自己有学生、弟子。大都是他身边个别人在外面讲:我是南老师的弟子。这些都不确凿,老师自己不承认有学生、有弟子。你能够按照老师的教导实践,认真读书,认真修炼,你提高了,你就是他的学生、他的弟子。否则怎么吹也是没有用的,你根本都没有读他的书,怎么成他的弟子?听到他两句三句言论,就自认为是学生?南老师从来不承认有学生、有弟子,我认为这样非常好,不搞门派,没有什么宗派,南门弟子,他不承认。
记:在上海那三年,您去上课的频率基本上是怎样的?一个星期去两次、三次,还是怎样?
周:不是的,有时候天天在那里。老师天天晚上在那里开讲,就是一生忙到头。最后住到医院,他才不讲课。晚年他眼睛不行,白内障很厉害,一只眼睛做了白内障手术,视力也没有改善,所以后来用放大镜看书,他还坚持每天晚上讲课,讲《楞严经》。
记:你们那个时候学习也是很勤奋的?
周:那每天都要安排,都要听,但是很难听懂。我那个时候第一次接触嘛,一般的经讲讲,那个《金刚经》《心经》,我们还容易接受,但是《楞严经》《楞伽经》是很难懂的,这两部经也是最基本的,生命科学、认知科学都在这里面。老师常说自己是“二楞子”,就是指他有两部重要的佛学著作:《楞严大义今释》《楞伽大义今释》。
老师一再说佛教不是一般宗教,是一种具有高深哲学理论和科学实验的宗教。比如讲到心,心就是意识。我原来以为是心脏,这个是不对的。后来研究脑科学,巴甫洛夫的学说讲了人的真正的思维器官在大脑,即中枢神经。但是佛教讲的心呢,在人体里面,又在人体外面,第六意识。眼耳鼻舌身,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还有身体……这五个识,我们都感受到了,眼睛看到了什么形状,这是眼识;鼻识,就是你嗅到的是香的臭的;舌头,味道怎么样,甜的辣的味觉;还有耳朵,听到声音,好听不好听;还有身体,接触到的,这个风冷不冷,太阳热不热,这是身体的感觉。这五个识,普通认为这种感觉是实在的。佛经讲的第六个“意”,这个“意”呢,既在脑和心,又不在脑和心。
记:关于金温铁路,您没有亲历,但南怀瑾先生跟您讲过相关事情吗?
周:那当然,他在我面前都发过脾气的。实际上是浙江省没有把铁路交给老师,没有实现老师的理念。老师的理念非常清楚,就是要还路于民。这个金温铁路的意义在什么地方?以前铁路全是国家投资,是不可能让外商来投资的,这是第一次让外商投资建设铁路这样的基础设施,所以老师要走出一条新路。他说自己修这条路,是为了让温州老百姓得利,所以他规定自己的子女亲戚一概不进入这个工程,不要沾这个好处。修铁路的时候,地价马上升起来,批一块土地在铁路旁边造房子,那么这个升值肯定不得了。他绝对不让他自己的子女亲戚出手。
另外呢,他要求国家发行债券,让老百姓出钱,五块钱买一张债券可以,十块钱买一张也可以。铁路沿线的农民是很穷的,他们买一些铁路债券,通车以后就升值了,五块钱变成五万块了。这些利益要让老百姓来享受,但后来没有实现,所以老师很遗憾,这跟他原来投资金温铁路建设的初衷完全不一样。
记:所以他后来不来参加这个通车仪式?
周:不参加,他说连一张车票都没有给他,通车以后也没有送车票叫老师来坐一次。
记:是浙江这边没有邀请他,还是邀请了他不来?
周:通车仪式他没有去,他请学生代替他去参加的,是美国来的一个总工程师。铁路通车后,我们这边也没有送过车票,请老师来坐一次车啊,也没有。
1976年 南怀瑾先生自述
农历乙卯民国六十四年冬(即阳历六十五年)公元一九七六年一月起笔 书生结习
又生妄想,习气难忘,老来动笔费思量。 说古人已说的,臭腐不堪; 说古人未说的,别无才思。 夜来朗吟辛稼轩词,似为千古才人,吐尽胸中衷曲。 如他的“壬戌生日书怀”:
六十三年无限事,从头悔恨难追。 已知六十二年非,只应今日事,后日又寻思。 少是多非惟有酒,何须过后方知。 从今休似去年时,病中留客饮,醉里和人诗。
读此已起共鸣,倍感亲切。 但为切己写照者,则深爱其“不寐”一阕:
老病那堪岁月侵,霎时光景值千金。 一生不负溪山债,百药难医书史淫。 随巧拙,任浮沉。 人无同处面如心。 不妨旧事从头记,要写行藏入笑林。
我今常喜通宵不寐,缠绫书卷,确有「一生不负溪山债,百药难医书史淫」之自嘲自况。 至若积数十年人生经历,生平行径,以及今日欲握管为记者,恰如此词之后半阕,切情切景,增减一字不得,低徊朗诵,不尽唏嘘。 三个梦
童年岁月,如今忆想,皆如梦境。 且忆梦亦不完整,依稀仿佛,若存若亡。 但儿时梦中之梦,最为真切,似预记,如先示。 及今思之,哑然失笑。
依据中国传统命理,我之命造,行庚于六岁。 此生自有记忆之事,亦仅能前溯六岁,过此上推,应属宿世。 我自六岁开始,即是多病之身,如麻疹、伤寒、天花等重病,大都遍患。 伤风、感冒、头痛、腹痛、牙痛等小病,随时都与我结不解之缘。 尤为牙病先后达四十余年之久。 自六岁自十二岁间,饭食似乎无缘,有病时,药物即是饮食,无病时,又喜偷吃零食,当然亦爱偏食,平常小儿陋习,无所不备。 因此后来喜读医药书籍,嗜爱研究药物,早已种因于此。 但我吃慈母之乳,到七岁上半年方自动停止。 那时已经入学,趁先生下课空档,回家撞入母怀吃奶。 一日,忽然自觉不当如此,便自动向慈母说:「我从今天起,再不吃奶了。」母亲听了,甚为稀奇,即向家人及父亲宣布,引得全家大笑,我也顺势溜回学校。 但每晚入睡,如不钻进慈母怀抱,则始终恐惧,不能成寐。 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之疑,已于此时大起恐惧。 尤当夜幕低垂,天地晦冥之时,恐惧之情,极尽怖畏。 每至黄昏灯上,即依慈母身侧,亦步亦趋,状极可怜。 母爱慈悲,恩深无极。 今日走笔至此,遥念八十六岁之老母(时在一九七五乙卯年冬),仍犹依门依闾,盼望痴子返家一面而不可得,不禁泪随笔下,隐痛无已。
当时我对生来死去之疑既不可解,又视夜来入睡为畏途,曾于醒来问母,我究竟怎样生出来的。 母亲停了一会,对我说:「你从我的膈肢窠里生出来的。」她这一答,更加我的大疑。 自此以后,忽然得一常梦,每到半夜,即见一只纯黑无杂色老虎,扑面而来,俯翼我身。 此时必汗流浃背,大叫父亲而醒。 当时亦必须严父抱我,方可无怖。 不然,虽有慈母在侧,亦不能入睡。 但自熟习此梦境,视梦中黑虎,亦如旧识,渐至驯熟不惊,反有安眠镇定作用。 此梦断断续续,到十岁时方歇。 后来我到峨嵋山大坪寺闭关,走到山门外时,看到山前路边山王庙口,有一只泥塑赫然纯黑老虎,宛如故识。 询之老僧,则谓此是峨嵋护法山王先锋虎将之真形,山中老宿,间或见其原形,望尘而拜。 故塑此形神,以供僧俗起敬。 聆老僧絮语,方自洒然一笑曰:「原来如此。」
十岁春初,忽又另换一梦。 虽此梦境不如黑虎之来去频数,却永留清晰记忆,常不能忘。 入此梦境时,必觉身如婴儿,由慈母抱持濒临海滨观潮。 其时天地晦冥,浓云如墨。 忽有无数飞龙在天,互相争逐,我即从慈母怀中奋起伸手捉龙,得心应手,扯而弃之。 最后,只有一条黑龙,飞腾奔逃,不能得手,每为气得大哭而醒。 醒时且甚疲劳,须得翻身一转,方沉沉再睡。 此梦之怪,情景之奇,宛然在目,及今犹不得解。
从此以后,在十六岁时,又得一奇梦。 自觉此身矗立在一大磨盘上,而此磨盘旋转不停,一群野干(狐狸)等动物,围绕磨盘而转,始终趋之不去。 不觉急出一身冷汗。 亦殊不可解。
此外在童年至少年时期,凡以后经历之处,所遇人物,往往在事先预梦,隐约不爽。 直到在青城、在灵岩寺,遇师之后,却与梦境疏隔。 及今欲求浑然入梦游戏,反不可得。 有之,皆自以心力故造梦境,已非旧时情趣。
(1976年)南懷瑾先生自述(二)
南懷瑾
孝子父親
我父事母至孝,鄉里有孝子之稱。祖父早故,我父乃遺腹所生(註一、依中國古禮,應稱祖父為王父,祖母為王母。如母親在懷孕時父死,稱為遺腹子。)在我彷彿記憶中,我父有兄弟三人,姊一人,但兩位伯父亦早亡,我幼時有一伯母尚在世,有子四人。另一伯父所遺唯一堂姊,亦早由我父作主出嫁,但時常回家。而堂兄姊等,皆長於我十多歲。我父獨奉祖母居地團葉村。我乃獨子,既無兄弟,亦無姊妹,唯祖母、父母共同生活,極受偏憐。我生母趙氏,是父親之繼配,俗稱續弦或填房。我父元配即我生母之胞姊,無出。在我十歲時,我父預先為祖母做壽材、壽域,且為自己亦預做壽域(註二、舊俗,人未死而預先製棺材,謂之壽材。預造墳墓,謂之壽域)。並為久停未葬之元配大母安葬,由我披麻戴孝,備行孝子之禮。那時,我亦不盡了了,但在一切葬禮進行過程中,受其悲慽氣氛影響,確也陪著父母落了不少眼淚。其實,我對大母毫無影像,童心悲喜之情,極易隨人境而轉,當為人性之常情。過此之後,年事日長,則翻如無情眾生,半似異類中行矣。
在我幼年時,祖母已年逾花甲,除耳聾重聽以外,雙目明澈勝於少年,猶能穿針引線,自縫衣裳。平時手持柺杖,丰神清朗,美儀天成,我每注視如觀畫裡神仙。祖母秉性好潔,每當我侍食在旁,如有一粒飯遺漏,一握箸之誤,即笑為糾正。旁人每怪祖母對我管教太嚴,而實不知我愛祖母,祖母亦愛我之深。一日,我中午放學回家,舀水洗臉,適被祖母看見,等我洗畢,即指我耳後尚有塵垢,並未洗滌。於是命我另舀一盆新水,親自握我之手教我洗滌,且告誡我洗臉并應洗去各竅之垢,方可算事(後來我讀道家書,主張人身九竅,每日皆須洗滌清淨。又見虛雲和尚洗臉時,并洗耳鼻口)。此雖日常生活小事,但數十年來,整潔生活習慣,皆由祖母在少年督促所養成,至今老尤成癖。
祖父輩之遺愛
祖父亦有兄弟五人,大約我祖父居長(愧我記憶不全),二叔祖——俗稱二叔公,是前清秀才,曾在外遊幕多年。晚年雙目病盲,經常臥床自養。堂伯父亦早故世,唯堂伯母主持家計,撫育堂兄一人,成家立業。三叔祖在溫州經商航海,有女一人,適一廣東人。最少一位叔祖,我們叫他細公(細即小之意),有子一人,即我堂叔,字仰之,亦讀書能文,頗自負。我幼時讀書作文,逢有疑難,必到南宅故居,依二叔祖病榻面聆教誨。有一次,二叔祖抓住我手說:「『讀書不可盲目,更不可盲心。』切記二公此語,將來你必懂得。」說完還要我重述一番,一字不錯,方放開手笑說:「可惜我看不到你的成就。」及今思之,慚愧不堪。三叔祖無子,每年必來我家住一個月,到二叔祖家住幾天,兩老兄弟談天。我父事之如父,極盡孝養之道,此皆我幼時親自經歷,故對舊時宗法社會文化教育,視叔伯如生父之念,影響至深。
三叔公來時,我最高興,他帶來的,多是洋貨、洋玩意。外國香皂、蠟製小人小動物等,都是我的好寶貝。二叔公與三叔公,都是手持長煙筒,吞雲吐霧,一派悠閒神氣。每當三叔公與我祖父母親談話之暇,即是我的天地。我問三叔公大海的那一邊是何方?天邊走不走得到?你到過天邊沒有?天門幾時可以開?三叔公對這些問題,他總有辦法應付,隨時講些天上天下的故事給我聽。尤其他出過遠洋,說「海裡有怪,叫海和尚。如在黑夜中航行,有時海和尚先伸上一隻毛手,抓住船沿,就需立刻燒紙錢給他,否則,他兩手攀住船沿,伸上半身來,大得嚇死人。一個海和尚伸上來,接二連三的海和尚就上來壓沉了船,大家就沒命了。」故事講到這裡,往往使我又驚、又奇,又捨不得不聽。此等事直到我長大,讀博物、物理等書,又加以人生閱歷,方知動物或其他生物,多畏大光。山中蛇獸如此,海中生物,亦不例外。海中真有此怪,並非要人為他焚燒冥錢,實為怕火。況且有無海和尚,還是存疑。但我浙甌江沿海從事航海者,當時皆傳此說,亦可怪也。
此外,什麼海裡有犀牛,有美人魚。又如何遇海盜,與海盜如何作戰。而且一面在講,一面即蹈下馬步,比劃拳腳功夫給我看。他打一拳一腳時,我也跟著比劃。他的拳腳打出,骨節格格作響,我就自嘆不如,賴著要他教功夫。他便說:「現在有了洋鎗、大炮,學了這些也沒有用,還是好好讀書吧!」我總是心裡不服氣,但也莫名其妙,不知所云。我家瀕海而居,有時三叔公正在講時,忽然聽到海上輪船鳴放汽笛回聲,他便搖頭嘆氣說:「現在外國有火輪船,我們的大船(帆船)也行不通了。老了,天下事也大變了。你還是快去讀書,多些學問再說,我要去睡了。」三叔公與我講故事,大半都在搖頭感嘆中結束了故事。我至今也不知三叔公讀過書沒有,他經商航海究竟到過些什麼地方?後來如何去世?我皆一無所知。風塵碌碌,離家一別數十年,我父子已成隔世之人,故老遺聞事蹟,皆已煙消雲散,人間事都如此,思之黯然。
(1976年)南懷瑾先生自述(三)
南懷瑾
汝南郡的南氏
我於南氏家族世系,唯一尚留記憶者,僅知為大禹之後。後讀《史記》裴駰註,證知其說。初遷樂清之始祖,原任山東簽判,隨宋室南渡之初,即定居樂清之館頭,以後子孫繁殖,再遷長林南宅。族人書記物事,均於南氏之上,冠以汝南郡。足見在宋室之前,世居河南。後在抗日戰爭期中,行役四方,始知陜西、河南、山西、貴州各地,皆有同宗,唯族不繁茂,都未通譜。我居成都貴州會館三月,其正殿供奉唯一神像,即為南霽雲公,惜當時見之一拜而已,亦未留心詳考。
又從長林南宅分布宗枝,有遠至江蘇揚州,浙之黃巖橫菱,永嘉之南溪,玉環之黃大岙等地,但大多皆已本支分散,不知宗脈來源。中國之氏族宗法社會,千宗萬姓,變遷紛繁,唯孔、孟、顏、曾四家世系,隨二千餘年聖學流衍,始終不散。儒家力主宗親之義,遺澤僅及此四家,七十二子之徒,皆不例此。漢代以後,張天師一宗,亦未有此之盛。如果僅依此觀念而言,可見人文學術之力,僅是成就了孔、孟、顏、曾。其實,其餘三家,亦皆仰仗孔子光輝,坐享其成而已。而能宏孔子聖明者,又仗漢、唐、宋、明、清帝王政權之力,結果帝王族姓,反多灰飛煙滅,浮世虛幻,視此究無實義!
農村學士
在長林南宅本族之字輩,我亦不能詳記,僅記得有「慈元應德光,常存君子道」十字。我父即光字輩,我為常字輩。父親譜名為光裕,字仰周,號化度。我之譜名為常鏗。乳名永寧,乃我二姨父所賜。幼時學名單用一超字。後因讀書四板橋五龍山井虹寺之玉溪書院,又自以玉溪為號。懷瑾之名,乃塾師葉憨恕先生所取。因民國法律,僅以人各一名為準,不用字號。意甚贊同,故以後即以懷瑾為名,聊當此身之標記而已。我為南宅本族四房之子孫。四房故居,面對歧頭山,為兩進之四合院。門有旗竿斗餘址,故老相傳,祖上乃為科名世家,世以耕讀傳家。何代何人何種科名,少時並不關心。唯知我父幼時苦讀,欲以科舉而博功名,後因伯父輩相繼去世,家道更形中落,父親深感祖母與寡嬸孤侄等難以維持家計,乃棄讀經商。撫育侄輩等成人,足以自立以後,獨自奉祖母遷居地團葉別居。到我稍能知事時,僅知父親經營過綢布店、米店,南北貨店、百貨店等商業,生意頗為發達。但非名都大邑之商號,僅在鄉下稱尊而已。除有學徒、長工、僱傭,再加我的奶媽以外,長為父親經營之得力幫手(舊時商場稱阿大先生,即同北方之掌櫃,現在之經理職務)是族中親房,他叫光俅,我平常都叫他光俅伯。他也是讀書出身,留有八字鬍子,長馬臉,手持旱煙筒,一生並未娶妻。或者早年已有婚娶,我亦記憶不清。他有博聞強記的能力,任何古怪的學問他都知道。背書本事特別強,我幼時所有課外讀物,如《三字經》《千字文》《昔時賢文》《唐詩三百首》《千家詩》《三國演義》《水滸傳》《岳傳》等小說,也都由他那裡聽來的。他不但是父親經商的得力幫手,而且成為地方上的百事通,為鄉人寫信、告狀、講故事,都是他的業餘兼差。他還有一樣本事,能夠背誦《三國演義》《水滸傳》等小說一字不漏。鄉人在農忙過後,年頭歲尾,閒得無事,便成群結隊來向我父親說情,讓光俅伯晚上到八華堂或三官廟,登臺講書,唱口白。他說書時本事真大,手比足畫,繪色繪聲,我後來聽說北平天橋的說書先生們如何了不起,我雖然沒有親見,但因少時影像,我深信光俅伯的天才,決不亞於他們。
(1976年)南懷瑾先生自述(四)
南懷瑾
鄉村娛樂——唱口白
我鄉的唱口白,又與一般說書不同,這種古老式的鄉村玩樂,別有一番風味。但它又有考試唱口白者的辯才和學識的寓意。此事要有一個場地,用桌子搭成兩個對立的高台,台面上各放一個大鼓,各有書桌一張,座椅一把。桌上的茶壺、茶杯以外,還有拍案有聲的驚堂木(擊子)。先由聽眾們決定唱哪一部書的哪一回,或哪一段,例如《三國演義》《繡戈袍》《水滸傳》等。指定以後,由兩個唱白專家上台,成為正反兩方。先選定一方開場先唱,一面道白,同時自加解說,隨口編成韻文唱出。等對方唱完一段,另一方便起來挑戰,指出對方哪一字,或哪一句唱錯了,隨口把挑剔的意見編成韻文,絕對不可用任意誣衊或粗魯的詞句。如果正反兩方起爭執,或者在場聽眾另有高見,也可在彼此對唱中間,自動聲明登台插手唱問幾句,甚之,他敢和正反雙方為敵,另提高見。這種玩意,看來是舊時農村社會微不足道的下層娛樂,但它卻須要有相當修養,有時聽說某唱口白的名家登台,確也引來一些掉書袋的飽學之士來聽。幾十年後,當我主持大學裡碩士、博士們的考試,我深深感到遠不如兒時聽唱口白先生們公平而有深度。世俗的學位功名,在我的印象裡,後來成為一種兒戲而已。
我記得有一次在三官廟裡,聽光俅伯上台唱白,把對方辯駁得體無完膚,使對方下不了台,動了肝火。因此東拉西扯,便扯到南家姓氏的來源問題。我牢牢記得對方咚咚咚打了三聲大鼓,唱了很多句,其中便說:「百家姓上沒有(你的)份。」這是引經據典說《百家姓》,這本書上沒有姓南的姓字。大家頗為奇怪,回頭看光俅伯如何答辯。結果他很快的敲了三通鼓,就唱出兩句:「漢魏以來先不講,南朝天子總相親。」這樣兩句話,卻把對方堵住了嘴。等到光俅伯下了台,看他額頭上都出了微汗,我問他:「什麼南朝天子,他與姓南的有什麼關係?」他偷偷拉我一把說:「回去再講。」後來,他說:「南朝是歷史上的朝代名稱,對方突然扯到姓氏上來,我也沒有看過家譜,弄不清楚,急出汗來了,反正匆匆忙忙編出一句南朝天子來唬他一下,結果,他也和我差不多,書讀得少,不知道這個典故出在哪裡,我就趕快客氣兩句,收場下台。再扯下去,如果丟了面子,回來給你父親數說一頓,划不來。」
過去農村社會,沒有什麼娛樂,演戲是經年難得的事,但是找瞎子唱彈詞,豆棚瓜架之下,圍著一堆老少人等講古說今,隨時夾雜許多民俗文學的趣味,也是人們清閒排遣的樂事。在我童年時代,每當夏涼夜晚,被母親抱著聽瞎子打洋琴唱彈詞,說故事,就此昏天黑地,沉沉說去,在當時,確是一樂也。後來讀到陸放翁的「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以及清人厲鶚詩中所謂:「悶憑盲女彈詞話,危託尼姑祝夢妖。」都是舊時社會人事的真情實景,非常親切。數十年後,世事全非,青年學子研究這些文學名句,已經要加考證。即使考證清楚,已離實情太遠,反而索然乏味。至於民俗文藝,因時代不同,區域性的言語風俗變更,更難體味真切了。光俅伯在我的童年中,影響也很大,我後來愛讀各種各樣小說,記得許多民俗文學的詞句,都是受這位三家村學士的影響。我始終很懷念他,也很感謝他。可惜等我遊學回家時,他已經作古,無法與他研討兒時的玩意了。
他還有好幾個鄰村的讀書朋友,都同他一樣可算是民俗文學的文人。不過,這些名詞,也是我現在把他加上的頭銜。事實上,在當時,他們在充滿文盲的農村社會裡,也很自負,好像自己這幾個人都是天下第一流的文人學者,高視闊步,目空一切,除非面對當時真正的一般讀書人,前清的舉人秀才等遺老,或當著我父親的面前,表示得很謙虛。
但有一點卻值得敬重,他們雖是讀書不成,可是各人都有一種謀生的正業,並不認為自己是讀過書的知識分子,便遊手好閒,心想役人而不役於人。光俅伯的正業是做鞋。另有一個詩人,一生職業都在為人剃頭。鄉下人剃了頭,不必付錢,記一下賬。到了端午與過年時,他挑一副擔子,挨家挨戶去收米。沒有米的折付現錢,就此養家活口,還能積蓄餘錢買田買地。大家剃完頭,坐在空位上聊天,聽他說書講古,甚之,互相評論鄉人們鼠牙雀舌之爭的善惡是非。所以他開了一間剃頭店,等於是鄉村裡常年開著的議會場所,消息中心。他喜歡作詩,和我是忘年之交,詩的好壞如何,至今我一句也沒影像,可是,當他得句忘形時,就趕快叫人帶口信來叫我去欣賞,手比腳畫口講,念給我聽。我至今能記得的,還只是當年在他店裡貼的朱元璋和左宗棠的對聯。朱的是:「毫末生意。頂上工夫。」左的是:「問天下頭顱幾許。看老夫手段如何?」有一次我和他正講得高興,旁邊一個種田的急著剃頭,一把將他拉過去,催他快剃。同時還說「小心!你不要作詩作昏了頭,一刀把我頭切開了花。」這時候正好來了一位比我大十多歲的雕刻匠,他也是村裡有名的詩人,相貌長得很清秀,善刻人物像,尤其雕濟公活佛,與「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的立體活像。據說他的雕刻手藝,名聞上海,外國人都知道。他聽到那位種田人的話,便信口作了兩句詩:「旁人且莫相譏笑,頭頂開花第一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這個人除了常叫人送新作的詩給我看,還希望把他雕刻人物的一手絕藝教給我,可惜我當時沒有學,如果學會了,一輩子埋首刀斧聲中,做一個手工藝的藝人,比起現在遠勝千秋。人生就是這樣過後追悔,真是好笑。
(1976年)南懷瑾先生自述(五)
南懷瑾
農村社會舊文化的小人物
舊時農村社會,儼然是一個小天地,形形色色,書不盡意。尤其是在六十年代的初期,新舊文明,進入古今中外的巨變時期,必須身歷其境,方知歷史時代演變中前因後果的彰明親切。除上面所記兩三人物,他所代表舊時農村社會中的半文人,中國一部分人所謂的封建遺孽之外,我在童年還親自見過幾個怪人,在他們的生命中,有太多足供現代學者研究,家庭問題、社會問題、心理問題、精神問題等等的問題中的問題。
一個是我鄰村的人,當我童年時期,常常看到。他來時,總要找我聊天,他來了,沒好事,總想要點零鈔,吃一頓飯,拿點米。但他每次來時,手邊都抱著一大堆自己新作的詩,新寫的條幅或中堂。拿這些詩和字送每家一張,要一點接濟,這就是舊社會中,落魄文人「送詩賣對」的玩意。還有舊時農村社會過舊曆年時,那些師公道士,上門念咒送符、貼大吉,都是另一要錢維生的花樣。他到我家時,我父親總說:「你不要打開了,快吃飯,要什麼拿點去吧!」但他總笑容滿面的說:「老太爺,不要忙,你老人家看看我近來有沒有進步啊!我最近改過自新了,都在家裡沒出門,你不要生氣。我今天來,是想念少爺,來看看他的,慢慢來!慢慢來!」一邊說,一邊還是打開他的書卷,一張一張口講手指請我父批評。我有時看看父親被他弄得一副笑罵皆非的樣子,心裡好玩,面上不敢表情,蠻有趣的。
其實,他家裡蠻有錢,可算得上農村社會裡中人之產的家庭,上有老父,也有賢淑的妻子,也有兒女。少時讀過書,還想趕考場、求科名、考秀才的。時代變了,他也同這個時勢一樣,變成半瘋半顛半似醒。他在好的時候,就在家裡安安靜靜享田園之樂,天倫之福。過一陣子,他又溜出家門,在外到處流浪,「送詩賣對」,過著乞討的生活。如此流浪不久,就鶉衣百結,蓬頭垢面,露宿破廟,度過半飢半飽的日子。
你說他瘋了,他寫字作詩,頭腦很清楚。你說他是乞丐,他不受普通人「嗟來之食」。寧可受饑寒之苦,也不偷,也不搶,更無任何不良嗜好,當然也不耍無賴。例如現代美國,前幾年鬧青年問題的「嬉痞」,我經常想,此人如在,我一定設法送他去美國當「嬉痞」的祖師爺,確能當之無愧。但在他好的時候,躲在家裡靜如處子,趕他也不肯出門。有一次我問他:「你這樣到處亂走有什麼好呢?」他說:「你不知道。我想出來時,如果悶在家裡就會生病,比死還難過。出來以後,海闊天空,無拘無束,好不自在,我病就好了。」
我把他的話對管家的光俅伯說了,光俅伯說:「有一些人命中犯流,有些人命中犯偷。犯偷的人,無論家中如何富有,隨時隨地總想偷人家一點東西才滿足。犯流的人,就像他。」光俅伯還告訴我,某某地方有一個人,家裡很富有,但是他每年必須要出門討飯做乞丐兩三個月才過癮。我聽了非常好奇,希望有一天見到這個人。光俅伯說:「見到他,你不能隨便說話,有時他常到我們店裡來辦貨,面團團,確是一個富家翁,你不必叫明就是他而已。不過,他要討飯,一定遠走他方,不在附近的鄉村裡,怕被熟人看到不好意思。」這也是人生的一種類型。
我至今還常常想到那個「送詩賣對」的老兄。其實,在這個時代裡,我也離鄉背井數十年了,有時想到賈島的詩:「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誦之,便有非常的感慨。因此聯想到這位老兄,恍然大笑。此時此代的人,如他一樣乞討流落他方的,何止千千萬萬。雖然乞討的方式不同,套上各行各業的一種名稱,甚之,加上一樣官銜,事實上,還不如他的坦然自在。因此,我想到他時,便很自然的用古文式的口吻,心裡在說:「彼何人斯?聖賢位中再來人乎?應以流浪得度者方能知之。」為之悠然一笑。
(1976年)南懷瑾先生自述(六)
南懷瑾
遊學與遊俠
當滿清王朝的退位,結束了兩千多年讀書作官的幻夢,在此新舊文化社會的交替中,前代的流風遺味,我在童年和少年時代看的不少。在我記憶中,另有一個來自外鄉的「送詩賣對」者,給我的印象更為親切。我記得有一年春寒料峭,江村煙雨迷濛的傍晚,忽然來了一位中年人,穿著粗布短裝,像一個殷實行商打扮,指名要求見我父。父親到了店堂,我跟在後面。父親很客氣的問他有何「貴幹」?他的異鄉口音說明自己是「遊學」的人,因缺少「盤纏」——路費,打聽到你是這一方的善人,平常慷慨仗義,因此特別來拜訪。我聽了心裡很好玩,又是一個送詩賣對的,大概又要留下幾張宣紙,晚上又可擦洋油燈了。因為我父管教很嚴,每天傍晚,家裡店裡二十多盞洋油燈的燈罩,一定要我幫著店裡的學徒擦乾淨。過去那些送詩賣對的條幅中堂,很少能給我父親看上眼,收藏保存的。因此,那些疊在破紙堆中,便是我們擦洋油燈頂好材料。
誰知我的假定還未想完,父親不知道為了什麼,忽然表示借「盤纏」絕無問題,先請吃過晚飯再說。在晚飯的時候,父親帶我和這位怪客一起吃。一面吃,一面談話。父親順便問他家境,他一字不說,他只說:「這些都不必提起,總之,平生誤我是詩書而已。」因此父親便話風一轉,和他談起詩啊!文啊!父親說:「今天倒有一個很好的詩題:夜來風雨。」他聽了便說:「這詩很好作,飯後請拿紙筆來,我為先生寫出以為紀念。」父親說:「那很好,不過,這樣太唐突先生了。」他說:「不會!不會!」吃過飯,泡上茶,紙筆現成都有,他就信手寫出:「夜氣清如許,來賓宿有因。風霜迷客路,雨雪阻行人。」字也寫得特別好,父親看了的確很高興,馬上把它掛在牆上。並且要留他住一夜,說「明天晴了,送你動身。」後來他們越談越投機,才知道他也學過武藝,會打拳。這時,我已走開了,也不知道他們怎麼說的。過一陣,父親叫人要我跟他和客人到上間中堂上去打拳。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外地人在我家打的拳,在明燈照耀之下,真是看到龍騰虎躍的真實工夫。打到後來,只聽到他嘿的一聲,蹬一足就收場了。父只拍手叫好,並且叫我們留心看地下,原來已經被他蹬成了一個足印。那些在場的長工閒人,都在吐舌頭。第二天,他幾時走的,我也不知道,童年貪睡懶覺,而且一覺醒來幾乎忘了此事。等我想起來去問母親,母親說:「你父親送了他二十元,還親自送他一程。」那個時候的二十元,在農村社會來說,是相當大的一筆,怪不得我母言下之意,頗有過分之慨。但我父治家最嚴,言出如山,誰也不敢表示反對意見。我在當時,更不關心這些錢財經濟問題,只是非常可惜沒有請他教一手拳腳工夫。後來,到我浪走天涯時,也常會想起這位先生,「遊學」乎!「遊俠」乎!卻已無從問訊了。
在舊式文化社會結構裡,產生這些線裝教育之下的落魄文士,雖然是某一家庭的重大問題,卻沒有構成社會問題。以另一觀點來看,他們反成為筆記文學和小說文學的典型人物,別有一種風格。這些人物的秉性,他的聰明才智,既無真正學養內涵,又無所用其長時,始終大成問題。也不是職業訓練所能解決。他們假如和地痞流人等結合在一起時,便會構成《水滸傳》裡智多星吳用、入雲龍公孫勝一類的傳奇人物。當我在長大入世之後,這些小人物等的大故事,反而啟發了我閱世觀人許多體驗,往往為之感慨唏噓不已。數十年後,國內的新文化思想逐漸擴張,新教育也大為普及,而民猶如是,人猶如昔,受過相當教育的知識分子,不滿現實與不安本分的思想與行為,更有甚於我童年所見所聞類似此等「遊學」「遊俠」者的事實。而當政者既缺乏好學深思的素養,徒習外人皮相之學以治理國政,宜乎其可得乎?
(1976年)南懷瑾先生自述(七)
南懷瑾
鴉片的流毒
清末民初,鴉片之禁日嚴一日,但流毒之烈,深入之廣,依然如故。無論鄉村都市,煙霞士女,仍隨時隨地都有。後來雖有鎗決鴉片犯之法定,但執法不誠,政綱故漏,私種官賣,難以盡言。但由吸食鴉片而至死罪者仍不多,此物雖喪人品,墮肢體,黜志氣,但能醉幻神識,啟人聰明。禁之益厲,而吸者如故。老子所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我對鴉片的禁令,觀當時之現象,讀老子之斯言,頗為啞然失笑。
我鄉某翁,薄有祖產,雖非素封門第,實亦可謂家有中人之產。我在童年時,每見其長衫素履,彳亍獨行而過。間與我父相遇,彼此點頭招呼為禮。然在我之深刻印象中,深知其有偷雞盛名,尤為農村婦女所厭惡。在終年勤苦僅得溫飽之農村社會,雞棲豚柵,正為唯一生財之道的副業。故一雞被人偷竊,即等於現在紐約華爾街之銀行領款被人搶刼一樣。一旦抓住偷雞者,則群起而攻,行成公憤。而此公因吸鴉片而家產蕩然,窮至常在鄰村和本地,製造偷雞新聞,而為群眾圍毆。如適逢其會,我父往往為之說情解圍。他之所以致此情況,實受嗜食鴉片之害,中年以後,雖墮落至此,從未能戒除煙癮。若干年後,其子某先生,刻苦自立,已畢業於某軍校,官拜上校軍佐。其侄亦因堂兄之提攜,出身軍佐而授有官階。乃於縣城購置產業,迎其封翁就養,誡除故習。鄉人稱其兄弟之孝行,肅然起敬。絲毫不以其父昔日行為而不齒,見面均稱之為老太爺。由此可見舊時文化農村社會民風思想之誠樸,是非善惡辨別之分明,與今日社會唯以勢利而視者,確為兩截不同的境界。我自抗日後返鄉,詢及老太爺情況時,鄉人都笑著對我說:「老太爺不習慣享福,有時手癢,仍然悄悄回鄉,趁機偷人一雞,弄得失主對他無法,打又不是,罵又不是。現在他已升格變成偷雞老太爺了。最難堪而痛苦者,便是他的兒子和侄子。好在前年過世了。」我聽了這段話,只有默然一嘆,不能贊以一詞。唉!老太爺過世了,人也變了,世事也大變了。我只有在內心自我解嘲的弔他一副不敢送出的輓聯:「世變難言,鄉乏才偷生百感。情真可憫,家生孝子足千秋。」
另一煙霞人物,即是我鄉一位著名的長人。他與我家不知是何親戚關係,我自幼即奉命叫他表叔。因此長人表叔,亦經常為我家的座上客。他的父親亦是有名的鄉紳,我記得他父親是前清的「廩貢」。死後遺有田產巨屋,都被這位長人表叔裝到鴉片鎗裡吸光了。結果他形同乞丐,一年四季,穿一件布長衫,扛兩個山字形的肩膀,拖一雙破了後跟的布鞋,到處遊蕩。每天總要混一些錢去吃鴉片煙。有時混不得錢,煙癮發了,眼淚鼻涕掛了一臉,恰如半個死人。我母親看得他太可憐時,偷偷送他幾角洋錢,立刻跑去抽足鴉片回來,即容光煥發,精神百倍,把在外面鴉片鋪上聽來的故事,講給我們聽。由鄉村裡的偷雞摸狗、男女偷情,到國家大事,北伐軍打到哪裡,江西剿匪如何情形,以及高宗武如何當了外交部亞東司司長,怎樣與日本人交涉,如何接高老太爺去南京、上海玩一趟,瞭解上海白俄女人等故事,滔滔不絕的向大家廣播。如果混不得鴉片,真如半個死人,經常睡在破廟裡,或者人家的柴倉裡。
但是,在我的記憶中,他似乎始終沒有犯過偷竊的行為,至少在我家是如此。同情他的,還敢收留他睡在柴倉裡。有一次,不知為了什麼,我曾聽我父親對他念過兩句詩:「『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你對得起表伯嗎?」聽得他只有搖頭嘆氣,不敢回嘴。馬上溜開到廚房裡找我母親說:「表嫂,還有剩飯嗎?肚子很餓,剛才在前面,被表兄說了一頓,我不敢對他說餓了。」我母親馬上開菜櫃,添飯給他吃。他一面吃,一面流眼淚,我在旁邊看得很難過,到母親床頭錢袋裡摸了一把銅板(零錢),偷偷塞給他。他只點點頭,還在流眼淚。他的確是一個長人,比平常人高出一半。舊式的房屋很低,他在平常人家走動,只有彎腰低頭,因此養成他的長身永遠如弓字形的駝著背。有時,我們家裡的人和他說笑:你死了,我們替你裝棺材,只能如元寶型的裝進去。他笑笑,也不生氣。有一次,我在樓上獨自習字,旁邊擺了顏真卿、柳公權兩種字帖。已經寫了一兩點鐘,始終寫不好,自己越看越難過,把毛邊紙撕了一大堆。忽然長人表叔鑽到樓上來了,他告訴我:「我傳你一個寫字的秘訣,馬上容易寫得好看。」他一面說,一面把住我的手,叫我把橫畫偏上右角一些,便容易搭架。我照他的辦法寫,覺得似乎好看多了,心裡很高興,他也很得意。誰知就這一下,害得我一輩子寫毛筆字,改不過來這種壞習慣。每每由這一件事,想到一個人童年時代的影響教育,是多麼的可怕。良師益友的因緣是如何之難得。家庭、學校、社會,誰能完全照顧得周到。但我至今仍不恨他,因為他就是這樣一個歪才,並非有意教我學壞的。在他當時的心理,看見我太用功勤奮,反而有點憐惜之意,你能說他是惡意嗎?我常常看見他坐在我父親的賬桌上寫字作詩。雖然我父的賬桌最大抽屜就是錢櫃,內有銀元、鈔票、銀角子,他可沒有隨便想偷走一毛。我少時不瞭解這些,及今想來,我父還是深信他有人格。他混得鴉片煙糧的資本,都是靠他讀過書,是鄉村才子而兼公子,為一般不識字的鄉人們代書契約、寫信、撰寫打官司的訟子等方法賺來的。有些事情鬧大了,打官司的兩造又鬧到我父親面前時,我父親便罵他:「又是你這個訟棍搞的。」他總是百般申辯,什麼「受人之託,忠人之事」,言之成理。
抗日戰後,我回鄉時,特別叫人找他來見面,我對他說:「表叔,其長如故,其癮如故?」他聽了哈哈一笑,說了許多恭維的話,而且說已經戒了鴉片了,現在替一個保長辦公。我送他一些錢,盤桓了半天。他說有事,就走了。三十八年以後,山河變色,家鄉非故,我在臺灣聽逃過來的鄉人說:「長人表叔,最後追隨葉某某在黃大岙打游擊作書記,被俘,不屈而死難。」我聽了非常感慨,這時的長人表叔,想如元寶形裝近棺材都不可得了。每個人的一生,功罪最難論斷。誰又想到這樣由世家公子而變為落魄書生,一生流蕩,為鄉人所不齒的人物,垂暮之年,卻為國變而死,是忠貞?是隨遇?是命運?是人為?終難下筆。我只有為他默誦清代詩丐的末後句,作為誄辭:「從今不受嗟來食,黃犬如何吠不休?」長人表叔既為國變而死,當為之記曰:「長人表叔者,地團葉村人。葉姓,字瞿民。為我幼時師友之間人也。餘則未詳。」可憐的長人表叔,他的一生,為鴉片所害,雖說咎由自取,但後來數十年的歲月,確已變成「上無片瓦,下無立錐」的無產階級。誰又知道他的最後結束,卻在號稱階級革命的時代中,如此地被翻了身。
(1976年)南懷瑾先生自述(八)
南懷瑾
六十五年(一九七六年)二月十一日丙辰正月十二日繼續
畫境中的海村
凡人在童年時代,總是好奇。而且對於世間的種種事物,始終覺得有趣,也很有情。雖然是一花一葉,一粥一飯,一條小河,一個小丘,以及生長所在地的空間與時間,都倍覺親切。除少數特殊情況,與特殊遭遇的人物以外,大多都是如此心境,絕非成年以後,乃至過了中年,面對哀樂景象,已入朦朧狀態的心情可比。由於這種落地生根的心理與感情作用,任何一個窮鄉僻壤生長的人,盡其一生,在潛意識中,對其生長的故鄉,始終難以捨去懷念的印象。因此,修頭陀行者,不敢三宿空桑,怕為留情所繫縛,對小乘的出離世間而言,確亦有理。
我生長在地團葉村,對於祖居南宅,僅不如此地團葉村之有親切的情感。這是一個瀕海的鄉村,古人詩有謂:「村人都姓葉,鹹水漫煎茶。」可知此地雖不完全是一個窮鄉,但也是比較的僻壤。站在海邊,回首西望雁蕩支脈的白石道士巖,矗立空際,卻有仙山在望的畫境。由此東下,沃野縱橫數十里。丘陵起伏,平疇在望,川原河澤,交錯羅列,雖非盡如江南的處處綠楊,家家花鳥,但確亦別具壯觀,於明媚中有壯闊氣象。至於東臨海塘,面對隔岸的大小門山,雖是入目波濤,但朝暉夕陰之際,真有氣象萬千之概。只是身在畫圖之中,反覺是極為平淡的常情而已。如以此地為標竿,由白石東來,到柳市鎮,直趨長林南宅而轉到地團葉村之西隅,為楊宅,北為王宅。復北行為翁垟,鹽場衙門設於此。由此直北而至北山前,南望南山前而極目黃華關。在此範圍中大小數十鄉村,都是魚米之鄉,盡在這個瀕海盆地。文風雖不及溫州五縣所屬的瑞安之盛,但自南宋以後,一直都有重視文勝於質的風氣。地團葉雖是一個小村莊,但早已脫離日中為市,三日一集,或旬日一場的古風。有小型的鄉鎮街市,有專以農耕的田疇阡陌,有日以晒海水為鹽的鹽田(坦),也有以從事出海貿易的帆船小港。有以掏貝殼為業的小航,有一葉扁舟的漁業,也有赤足泥塗,摸捉小海鮮的副業。只有家家戶戶燒完了稻草就沒柴燒的威脅,所以村人的日常燃料,都靠白石以上山居的人們運送柴薪來賣。每當天光一亮,橋邊戶頭,柴船齊集,如在潮汛相當之時,魚鮮歸集,一片潮音鬧市,趕飛了爭鳴的烏鴉和喜鵲,便是市集最鬧的晨朝。
及今想來,我非常幸運的出生在這個小地方,它使我自少便認識了許多事物,瞭解了山,瞭解了海,瞭解了農業社會貧富勤惰的狀況,瞭解了山澤漁鹽的利弊,瞭解了市場的情偽,瞭解了宦民兵匪、工商農學等等許多方面的事情,既知了傳統的古道,也比較早點接觸新時代的文明。我是一個性喜多聞多識的人,如果生長在內地或邊遠的區域,自少不能見多識廣,也許後來會感覺很苦悶,如果人的生命能夠自主,可以自由選擇的話,再來選擇類似這樣的地方投生,倒也不錯。名都大邑容易使人腐化而不懂人情,窮鄉僻壤卻能使人閉塞而不知世事,富貴中容易墮落,貧賤中則難以自立。當然我也很歉然地少時沒有跨過駱駝,坐過大象,騎過駿馬,更沒有玩過企鵝,逗過海豚。只有體驗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春來秋去的朝暮,那些北來群雁,南飛族燕;紅葉樓頭,清歌雀噪;青草池塘,鼓吹蛙鳴。古老的農村社會,正是中國古典式歷史、政治、社會、經濟、教育等等的雛形。由此可以體驗到人們的心理思想,為什麼老是不滿現實?為什麼歷史時代永遠不斷都有變亂而不能永恆太平?也如經濟學上的大問題,為什麼人類永遠貧乏?為什麼貨幣常常都要貶值?為什麼人類的貧富永遠不能均平?同樣都是人類尚未解決的問題。
我生長在這樣一個半文明而又落後的鄉村,在表面上看來,它真富有江南與瀕海村莊的詩情畫意,尤其在暮春三月,春雨如油的季節,站在家門,面對冷落的街道,遠遠望柳岸迴風,那些「綠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裡雨如煙。鄉村四月行人少,纔了蠶桑又種田。」以及「牧童歸去橫牛背,短笛無腔信口吹。」等等畫面,自然而然地呈現在你眼前。對此現實,應該會覺得如此江山,如此天地,人們為什麼一定要有鬥爭和戰爭?真是愚癡眾生,不可理喻。但相反的,當你看到斜風細雨中身橫牛背的牧童,面帶菜色,又寒又饑的情況,你便會覺得那些遊手好閒的詩人和文人,完全是自欺欺人在胡謅,這便不是詩情畫意的名句,這些詩句,簡直是失落了良心的詛咒和諷刺。由此可見,「境隨情變」,「一切唯心」。
(1976年)南懷瑾先生自述(九)
南懷瑾
更新換舊的地方改體
如此這般的一個瀕海小鄉村,如套用禹貢的章法,則當記曰:「其地多鹹鹵,其田下下。其民有古越遺風,強則矯。有南宋舊習,文則弱。」其實,豈但地團葉村如是,溫州舊屬五縣,大體說來,一般情形都是如此。只因我生於是,長於是,及今回憶起來,加上人生的體驗與學識的心得,以小該大,故作此說。已往史地情形,暫不詳評,就我所見所聞所知者言之,自清末民初以來,地方基層政治,始終未上軌道,幸而民風堪稱樸實,一直存在宗法社會的傳統道德精神。此地村民以葉姓為主,有葉姓宗祠,矗立村東海邊。每逢暮春三月三日,即由宗法社會的精神領袖——葉姓的族長(俗稱族長公)率領全村子弟祭祖。但其宗法威權,不能行於他姓。我家於三月初十,即由南宅族長主持,率領南姓子弟遠赴白石祭祀祖墳。舟楫交錯,形成市集。而在地方行政而言,則有村民自然推選及縣衙認定之保正(俗稱地保)負責,如完糧納稅,除暴安良等事,不分族姓,都歸地保任之。除鹽務另有專司,酒稅有特規以外,田糧均沿用「一條鞭」稅法,每年向縣衙繳納一次,弊雖難免,還不致於出大紕漏。如杜甫詩所寫石壕吏情形,我幼時在故鄉,並未親見。後來遠遊,於四川鄉間,頗有所聞。地保一人,多為終身世襲,大體為老成持重者任之。但無薪給,全靠鄉民在年節時自動供養。當然,法久弊生,在所難免,有的地方,為里中狡獪者所把持,也是事實。由滿清以來,舊式鄉村地方基層自治,一向如此責成於地保。如看過京戲,一見張公道等丑角出場,使我便會想起昔日兒時的地保風範,為之啞然失笑。到了民國十七八年後,推行地方自治,實施新法的民選鄉長、村長等,已漸見新舊交亂的跡象。但地方自治施行不久,繼之,便實施保甲制度,於是鄉長、保長(後來的里長、鄰長)一再變質,便漸漸形成直接民權的地方官了。後來在抗戰時期,為了軍政的需要,在大後方,又有聯保主任的組織,因擔任其職者良莠不齊,有許多威福自恣,於是便使法良意美的政治理想,變成反效果。由此使我回頭讀懂了歷史,為王安石嘆息,為諸葛亮傷心。千古以來的歷史政治,壞於上者十之三四,壞於基層與中堅吏治者十之五六,唯著史者僅言其大而忽視其積微耳。
這都是我親自看過地方政治,由舊時代的保正開始,一直看到鄉鎮保甲制度推行以後的民國三十年代以往的社會型態。至於官吏政治,我也看過縣官由知事而改為委派的縣長而到地方選民的縣長與鄉里長。由簡到繁,由繁而未定。雖然短短匆匆只有六十年代,但在時代夾縫潮流中接受衝擊之一介平民的我,真有握管三嘆,不知所云,不知從何說起的感受。
任何一個地方,只要夠得上稱為三家村的,它便和任何地區的所有人類一樣,都有共通的毛病,漸漸地都會有了人事的糾紛。既有糾紛,便有是非。既有是非,便有邪正。既有是非邪正,便自然形成派系的對立鬥爭。可憐可笑的一部足以自豪自誇的人類歷史,但從表面直覺的觀點來看,它只是一部鬪爭、戰爭的爛賬而已,實在談不到什麼崇高和偉大。因為它沒有完成人類道德至善的大業。從我的生長地而言:地團葉村,當然也不外此例。它有舊時代官僚式的鄉紳,也有土豪式的小地主;有大多數安分守己的良善鄉民,也有少數不安本分的地痞流氓。在舊社會的鄉村裡,從自然環境的安詳中來看,那種「晝出耕田夜織麻。村庄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多麼富於詩情畫意。可是在人類社會的背後,他又隨時隨地都含蘊鬪爭的陰暗面。廿世紀末期世界各國的名都大埠,在人類文明的水銀燈之下,何嘗不是如此。只是變換一種生活方式,便自誇是進步現象,如此而已。黑格爾的「歷史哲學」思想,馬克斯的「資本論」等思想的形成,他們只從社會的陰暗面來看人類的病態,提出他們的主義、主張。這等於一個醫生看病,他只看到這個病人面黃肌瘦,百病叢生,推其原因,認為都是營養不良,食物不能平均吸收所引起。他們始終不知,而且也不承認這種致病的原因,除了唯物觀點的外在成因以外,最基本而且最重要的,仍是由於精神意志的根本動能的那個代號的心所引起。如果使其營養充分,體能復健以後,導致他另又發生精神心理病態,尤有甚於當其貧病困乏之時。他們即使談心,仍又從唯物哲學的觀點來看。此所以菩薩必須在此五濁惡世之中,行其悲智雙運的濟世救人大願力,良有以也。我自少即親切地接觸到農村地方多方面的現實情況。長大以後,擴而充之,放觀一國猶如一村,視世界國際猶如一地,反而覺得歷史的變,事有必致,理有固然,都成其極其平常的事態,無足驚異了。因此便低首膜拜那些真正看通了,真正出世高人的另一境界,正如栯堂禪師所說:「毀桀譽堯情未盡,有身贏得臥深雲。」確極高明。
(1976年)南懷瑾先生自述(十)
南懷瑾
升斗小民談鹽變色
古老中國的財政經濟的基本,在內陸農村而言,大體都如孟子所說的:「不違農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林木不可勝用也………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這是純粹農業社會的財經思想,它的歷史價值,上下古今,約有三千年以上。它在地緣經濟的關係上,當時只是注重在中原地區。至於逐漸發展沿海的漁鹽之利,乃自周初太公望分封於齊國以後,歷春秋、戰國而到秦漢時期,才形成與礦業的資源並駕齊驅。於是再到漢昭宣帝時,便有桓寬「鹽鐵論」的名著創作。但自周秦到清末民初兩千餘年來的中國鹽政與鹽務,一直如黃河水患一樣,長期成為沒有徹底解決的禍亂根源。自隋唐以後,由淮揚南北直到閩浙沿海,鹽商的暴富,與鹽梟的崛立,以及鹽官的貪墨、鹽兵的囂張,足為二十五史文治武功的光明面,髹上一團黑漆,不堪囑目。在歷史上,由鹽梟一變而稱帝稱王,不乏其人。但能「君子豹變」,建功立業保有東南半壁數十年,當其鼎盛之秋,正如貫休和尚詩所說:「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的人物,便是唐末五代的越王錢鏐。
在鹽政鹽務方面來說,到了民國元年,由南通張狀元季直發表「改革全國鹽政計劃書及意見書」,同時,他又設立「鹽場警察長尉教練所」。之後雖然他的計劃,不一定完全合於全國各地的鹽區,如四川自流井的井鹽,西北和西南地區的岩鹽等區域,但對沿海一帶出產海鹽的地區來說,又較為進步。然而由民初財政部以下的鹽務署、鹽務局,管轄各地的鹽場到最基層的鹽倉,以及保護鹽政的鹽警(我鄉俗稱鹽兵)等,仍然都是促成民間的激憤,逐漸形成內亂的潛在原因。這些因素,也都是中國共產黨初期打倒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和後期共產黨所號召無產階級翻身專政,以及被壓迫的群眾再起來革命的淵源之一。我以身歷目睹者來作證,唯願我國今後的歷史,與財政經濟史上,永遠沒有這些弊政,使民可聊生,天下太平。
鹽倉,等於現代工商業社會的倉庫,也便是舊式社會各地商埠的棧倉是同樣性質,只是鹽倉是公設的,屬於當時鹽務衙門。我鄉的鹽倉,如地團葉村、南宅、王宅等小地方都有一個。鄉人們每天黎明,趁太陽將出之前,孜孜為利,把鹹鹵平均潑灑在鹽田表層,然後種田的去種田,做工的去做工。在日薄西山之前,又到鹽田將晒成的鹽粒掃攏一堆,馬上挑送到鹽倉歸棧。各地的鹽倉,有一經紀人,如果用現代名稱,應該算是鹽倉所在地的管理員,或總管理。當時的俗稱,也和舊式商業社會一樣,叫他鹽「牙郎」。南宅鹽倉的「牙郎」,也就是我的細叔公。其它各地,都有「牙郎」一人。他們負責收秤鹽民們每日送交鹽倉的鹽量,登記賬冊,半月一結算,將每戶收積的鹽量,送交翁垟的鹽場衙門,照官定的價格領錢,銀元、角子、銅幣,背了一大袋,回來放款,從來不怕有壞人、有匪徒們來搶刼。至於鹽場衙門的官吏們,有時候也可能做做手腳,拖欠一時。但這種情形,比較少見,不像現代化工商業社會偷天換日的手段,拖欠挪移等許多高明舞弊的作風。因為鄉民們都是升斗小民,克勤克儉,朝謀夕飽,拖欠挪移多了幾天,就會到「牙郎」家裡群聚譁然。雖然當時的人們,沒有罷工等名詞和風氣,但大家拿不到錢,就懶得去晒鹽,也是理所當然。
鹽場,就是清末民初鄉民們望之生畏的鹽務衙門。當時這種鹽務機構。內設多少科管人員,少時沒有注意。只知道在民國初年,鹽場的場長,還有一段短時間是沿用舊式官僚稱呼,叫作知事。鹽務衙門設有鹽警一隊,鄉俗叫他們鹽兵。編制多少人,現在也懶得去查考了。只是記得有新式的長短槍枝,有堂皇的新式制服,有隨便可以關人的班房(俗稱監牢或拘留所的名稱)。有清末帶紅纓帽衙役們所有的惡習和氣燄。翁垟地方雖然還有一個屬於縣警察局的小之又小之警察派出所,設有巡官一人,帶頭幾個以抓抽鴉片、抓賭場等名目,而實際上專以敲竹槓、魚肉鄉民屬實的老弱殘警。但比起鹽兵對鹽民們的威武,就大有遜色了。
至於鹽務衙門收集的食鹽,如何向政府交賬,如何運銷到內陸各地,當時都有一整套辦法,是好是壞,後來一直沒有機會去研究它,只能記得當時還有鹽商包辦,代理官銷的辦法。因此我也親見到所謂白手成家的鹽商那種豪情氣勢。他們往往是以半商半紳,或良或莠,亦豪亦霸的身份,躋身地方紳士之流。雖然只是小小鄉村的亦商亦紳,後來回憶那種情形與人物,使我瞭解了清末民初實業家南通張狀元季直的氣勢,無怪當時有人比擬他為東南半壁的土皇帝。同時更使我讀懂了古代歷史上的呂不韋,巴清寡婦們足以名震人主,謀動國本,錢可通神的作法。到了現在時代,也使我瞭解美國政治幕後操縱人的資本家們,以及猶太人的經濟謀略,以及如蘇聯等國家的經濟攻勢。這些等等,依唯物哲學家的看法,都是由於物質的環境,經濟資源決定人類的命運。他們殊不知基本後面的背景,仍然都由人們的心意識私欲所趨使。
最后的交往
“先生数十年如一日,足迹由中国,而美国,再回归本土。致力教化,于世事根源,常得见先机;并将儒释道等之精华,打破旧习,从翰林学院移教于民,传扬文化于全民,并广阔人民视野。先生一生,谦恭好学,慈悲为怀,随缘教化,或褒或贬,方便多门,因材施教而已。凡此一切种种,所作所为,五百年来之世,视乎尚未见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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