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鄉·故鄉】沈珮君/相濡以墨——杜忠誥的書道師友傳奇(中)
作者:沈珮君       来源:聯合報       字体:       打印文章       双击鼠标可滚动屏幕
              文/沈珮君
              圖/養龢齋提供
 
        總說「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但這要等最壞的時刻過去才知道。杜忠誥,一個在糞土堆長大的台灣鄉下孩子,上學便當裡經常只有地瓜,他怎能有機會受教於一群自大陸各地來台的大師,讓他變成書法家、國學家?南腔北調,他和他們怎麼相遇、如何相濡以「墨」?而這窮孩子怎麼付得起大師學費?
 
        他在小學時,連十元代辦費也付不起。五年級時,他當班長,開學很久了,仍沒交代辦費,同學不免有些閒話,有一天,導師任家聲先生把他叫進宿舎,塞了十元鈔票給他,要他待會上課時,當著全班同學面把錢交給老師。他年紀雖小,但已能了解任老師如何迴護他的尊嚴。杜忠誥在連得中山、吳三連兩個文藝大獎後,某回受訪時,憶起這段往事,激動難抑,「那十元,是我的一輩子」。
 
        他總是遇到貴人,一生恩師無數,那是因為他的勤(不間斷)、精(不粗疏)、進(日新又新)感動了他們,在那個苦難的時代,他們在他小小的身影上看到一股奮力向上的「不甘心」。
 
        杜老師好學,讀書之外,瘋狂的尋師問道。有些老師本來就在學校任教,他跨校旁聽,下課後或學期結束仍追著他們請益;更多的是在各個機關任職的前輩,有人身居官場,有人在銀行工作,只要他們是書壇或國學高人,杜老師都主動設法求教。現在很少人用手寫信了,而這個充滿土地氣味的年輕人,當年用工整小楷,在八行書上寫文言文,用一封封信去叩問。那些長輩驚訝於他的字和文,以為他是世家子弟,見面才知是這樣清寒的農家孩子,既憐惜又敬佩。
 
        呂佛老是第一個引他走進中華文化藝術殿堂的人,杜老師像進了桃花源,越走越深。他畢業後在鳳山步兵學校服役,經同袍引介,去台南拜見了書法家朱玖瑩先生,玖老時任鹽務總局長,謙和、博學,讓他欽敬之餘,忽然領悟,「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道」是公器,只要自己真心想學,大師必具大器,一定會為他引路。退伍後,他主動去信王壯為先生,並陸續從師於王愷和、王北岳、奚南薰、謝宗安、傅狷夫、汪中、陳其銓、張隆延等諸先生。而教他讀經史、學佛道及鑽研文字學、聲韻學、作詩詞,讓他生命和學問不斷轉進的老師,更是不計其數,如屈萬里、南懷瑾、魯實先、陳新雄、于大成、周何、許錟輝、姚夢谷、李猷等先生。
 
        「君子愛人以德」,這些書畫名家、國學大師,對勤懇篤實的他無不傾囊相授,杜老師偶爾以水果等小禮孝敬師父,他們又以書畫回贈。這些大師之中,只有一人依例定期收學費,杜老師付了三期後,就繳不起了,那位大師一如以往繼續教他,即使晚年赴美依親後,仍不斷以書信鼓勵指導他。
 
        杜老師曾在中國經學國際學術研討會上,發表一篇他對孔子「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的新解,別闢蹊徑,他的論據主要自「漢字形體學」出發,但我認為其中滿含生命慧悟,最初應是那些恩師的無私大愛啟發了他。
 
        一般人都把「束脩」解釋為肉乾,也就是現在所謂學費,杜老師認為這不僅未真解孔子學說本義,也把孔子看小了。他自原初的字形、字義之衍異分析,揭示脩、修兩字是音義全同的異體字,脩是本尊正體,修是訛變的俗體字,但被後人誤為兩字。杜師引經據典,指出「束」字本義為「綑紮木頭」,演化為約束、約制;而「脩」原為肉脯,引申為修持、修養。他認為,「束」是「負面的節制」,是「諸惡莫作」;「脩」是「正面的顯揚」,是「眾善奉行」。「自行束脩以上」的「自行」是主動求師,發諸內心、真誠想學習,「束脩」是自我約束與超越,這樣主動精進、尋求生命向上的學生,孔子無不樂於教導。
 
        杜老師當年就是一個「自行束脩以上」的年輕人,他準備好自己,不是送老師肉乾,而老師大門總是為他開啟。有一次,他送了一包地瓜籤給南懷瑾老師,他只是分享自己覺得好吃的鄉下食物,南師卻為此鄭重寫了謝函,嚇得他不敢再送。還有一次,杜老師拿了一塊內蒙「巴林石」跟王壯老求印,他自知石材並非上品,忐忑致歉,壯老說,「好石材未必好刻,這石頭正好」,一句話就讓他解脫了。
 
        改變杜老師生命進路的人是呂佛老。張大千曾讚佛老是「中國文人畫的最後一筆」,這樣的大師蟄居台中,執教師專。佛老在杜老師第一堂國畫課,即發現他筆下的白菜、蘿蔔比其他同學有氣韻,在他身旁駐足觀看良久,課後才知他是第一次畫,讚美他「筆性好、天分高」,他在佛老鼓勵下,越畫越有興趣,佛老總是給他甲「加上一點」(甲上)。
 
        杜老師一拿起毛筆就歡喜,在國畫課程結束後,仍然私下跟著佛老練習,三、四年即臨摹得維妙維肖。有一次,佛老在裝裱店看到自己囑咐店家裱後代為送致某收藏家的畫竟仍掛在牆板上,有點不悅,店家趕緊說明,才知那是杜忠誥在店裡看到佛老作品後,以紙速寫構圖、默記皴法,回家背臨的習作,佛老既吃驚又歡喜,忍不住跟其他老師說此事,稱讚杜忠誥「真是鬼才」。
 
        杜老師在台北讀書、工作,只要回中部,一定去拜望佛老,「呂老師是我在台中的第一掛念」。杜老師念台師大前,因醫師失誤,身體大損,佛老當時中風初癒,堅持自台中去看他,當時沒有高速公路,更沒高鐵,搭火車來回往往要七、八小時,杜期期以為不可,去信婉拒,信才剛丟進郵筒,呂師人已到了,並把剛收到的潤筆費4000元送給他(民國65年,此款約是當時小學老師兩個月薪水),杜堅辭不受,佛老長年未收他學費,他何能再拿老師的辛苦錢?從不說重話的佛老生氣了,把錢重重壓在他手心,「這是給你看病的,你如不收,枉我栽培你」,杜老師收下時,淚流滿面,連陪侍在旁的好友也熱淚盈眶。四十多年後,杜老師回憶此事時,仍然哽咽。
 
        王壯為先生也是杜老師伯樂。杜老師20歲入選全省美展的書法作品是臨摹《乙瑛碑》,當時他才學九個月,壯老負責撰寫評審感言,除了品評得獎作品,還特別指出杜忠誥那幅作品,「非有長時間功夫,不能到此程度」,讓他大感振奮。退伍後,他寫信給壯老,初生之犢一心求道,根本不知壯老當時是副總統陳誠的代筆人。壯老教他書法和篆刻,不僅免費,還常約他去家中打牙祭,替瘦小的他添點營養,並跟他聊藝林掌故。杜老師曾覺得自己名字怎麼寫都不好看,壯老特別以各種字體寫了十幾款「杜忠誥」讓他臨寫,杜老師收藏至今。杜老師的行草深受壯老影響,兩人連直率的個性也很像。壯老耿直中飽含智慧,曾指點他寫字要一氣呵成,切忌「筆筆各自為政,不相關連,而乏顧盼揖讓之情」,這說的已不僅是寫字了。壯老還提醒臨帖甚勤的他,不要過於拘滯,筆下宜表現性情,「任意為之」,「不要唯恐不像,不像處也無妨」,甚至鼓勵自律甚嚴的他偶爾不妨喝些小酒,可以「去矜持」。
 
        杜老師的楷書早先師承王愷和先生,愷老融各家之長,獨創一格,楷書尤為精工。愷老知道他長年臨寫趙孟頫,建議他學黃庭堅的行書,以破趙孟頫之「工媚」。愷老曾是前考試院院長孫科的機要秘書,詞壇祭酒成惕軒與他相交甚久,曾以「輕財利,重然諾,明辨是非,纖介不苟」十四字形容愷老。杜老師常提醒學生「筆筆交代清楚,一筆不苟」,就是來自愷老的身教、言教。
 
        杜老師年輕時曾因血尿住院一個多月,愷老去看他,護士知道大師來了,紛紛來求其墨寶,愷老為了讓他得到更好的照顧,慨然應允,而且一諾千金,回家寫好覆命。杜老師在日記上寫著:「吾師愛我,可謂無所不至矣。」而當時他只是個28歲窮小子。愷老在95歲時大去,杜忠誥為他親撰事略。
 
        奚南薰先生是杜老師學習時間最短、卻是替他打通書法任督二脈的高人。奚師出身江蘇武進中醫世家,是政府遷台後第一屆中醫特考狀元,後來成為衛生署中醫委員會首任主委,書法曾獲教育部文藝獎,是醫道與書道兼優的奇才。但是,他長年隱於中醫界,一般人對其書藝所知不多,杜老師曾嘆息:「奚先生是最被時代輕忽的書家。」但他也欣慰,「現下台灣書壇能寫幾筆篆書的人,幾乎直接或間接都飲過奚門法乳」,名雖不顯,而道法長傳。
 
        奚師原想在60歲退休後,潛心寫字,奈何59歲被檢出末期肺癌,他急切希望書藝有傳人,主動請同道王北岳先生推薦勤學弟子,杜老師因此拜入奚門,自民國64年3月到65年1月,不到一年,奚師即不起。奚先生病重住院時,仍不肯停課,他告訴杜老師,「只要我不死,一定繼續教你」,杜老師只好拿習作在病榻旁請益,奚師經常痛到要用枕頭或被子壓住痛處,說話時氣若遊絲,有時杜老師即使貼近他胸口,都還聽不清楚。奚師自知生命在倒數,用盡人生最後力氣,殷殷叮囑他寫北魏方筆不要鋒芒太露、寫《張遷碑》要「取其密」、寫《禮器碑》要「取其勁」。奚師痛而忍,唯恐廣陵散絕,杜老師痛到不忍,往往一邊上課一邊抹淚,當天日記在仔細記錄師訓之外,也寫著「肝腸寸斷」。
 
        奚師去世前三月,把自己珍藏已絕版的郭沫若著《殷契粹編》轉送給他,「我沒時間研究了」,這是他的遺憾,也是對杜老師的期許。他還不避嫌的一一分析杜老師的諸師之病,教他知病去病,「我現在若不告訴你,未來怕你無法超越自己」。他在劇痛中、大去前,掛念的是這個年輕弟子一生志業是否能一山高過一山。奚先生謝世,杜老師和其他六位弟子披麻帶孝,虔心叩謝。2006年文建會出版《台灣藝術經典大系.書法藝術卷》,杜老師負責選定傳主及撰稿者,也親自替奚先生以〈濟世儒醫.篆書大家——奚南薰〉為題立傳,讓他的大筆留在台灣書藝史。
 
        傅狷夫先生的草書,也啟發了杜老師。傅師渡海來台時,親歷惡浪洶湧,驚駭之餘,竟悟作畫筆法,日後台灣山水在其筆下自成一格,人稱「雲海雙絕」。杜老師先跟他學畫,後學書。傅師在于右任這座巍巍大山籠罩之下,竟仍殺出血路,「連綿草」是當時一絕。他的下一字第一筆,常是順著上一字最後一筆的筆勢,先寫定後,才去蘸墨續寫,這種草書劍及履及,幾乎不能、也來不及思考,必須隨機應變。杜老師對「連綿草」曾有生動描述:「成敗繫乎當下瞬間之一擊,宛如在劍稜上行走,稍有閃失,成仁喪命」,「纖維向背,毫髮死生」,這已是從書法直通性命。
 
        杜老師在得到許多大獎後,逃名,逃忙,以40歲高齡,遠赴日本潛心念書三年,在古文字學得到極大突破,為他後來的「漢字形體學」創發及書法超越傳統、求變開新,奠定深厚基礎,其中即有傅老師的強力鼓舞。(中)
 
 
 

杜忠誥(右)與南懷瑾在香港南先生寓所合影。

 

中韓書法家因杜忠誥牽線,互訪合影,左起為王壯為、王愷和、宋成鏞夫婦、謝宗安、姚夢谷、杜忠誥。

 

 

中醫師書法家奚南薰為臺靜農開的藥方,筆意如行雲流水。處方箋上方的紅字題簽是于右任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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